1
今天下午，我在小区闲逛，路过一幢楼的转角处，那个鲜少有人经过的地方，看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正被人用棍子疯狂地抽打。
打人的是个中年妇女，她咬着牙，满脸狰狞，嘴里大声叫骂：“刚给你买的水杯就碎了，看我不打死你！”
小男孩的脸被鼻涕和泪水糊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跪在地上，抱着女人的腿哭喊：“妈妈，我知道错了，你别打了！”
女人并没有停下，一下一下狠命地挥舞着手里的木棍，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拖把，拖把头的布条被女人攥在手里，只有一两根零星散落在外面，随着女人的动作疯狂地抖动。
我不想管别人家的闲事，要转身离开，可我的眼睛无法移开，脚步也无法挪动。
木棍带着嗖嗖的风声，一下一下击打在肌肉上，发出闷响。虽然有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我依然能够清楚地听到这钝钝的响声，如同带有回声，刺激着我的耳膜，敲击着我的心脏。
这个小男孩我认识，他就住在这幢楼里，叫赵明。出生没多久，他妈就死了，后来他爸娶了现在这个女人，赵明叫她妈妈。
赵明今年上三年级，每天背着书包独自上学放学，瘦弱的小小背影，让我们这些邻居看了都心疼。
别的孩子上学都带有水杯，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很是好看。赵明也想要，从一年级开始就跟他妈妈念叨，一直磨到三年级，他妈终于花两块钱为他买了个塑料水杯。
赵明欢天喜地带到学校，装满热水后杯子烫手，赵明手一滑，杯子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赵明吓傻了。
那女人脸上怒气不减，嘴里咬牙切齿地骂着，手里的棍子毫不留情地打向弱小的赵明，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很怕赵明就这样被打死，可是我的脚死死钉在地上，挪不了半分。
是的，我害怕，我怕那挥舞的木棍落到我的头上，那种被击打的痛楚，会让我怀疑我的五脏六腑都挪了位，我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栗起来，仿佛那趴在地上，被打得无法动弹的小男孩就是我。
忽然“啪”地一声，木棍在赵明背上折成两段，一段仍攥在女人手里，另一段在赵明背上弹跳起来，在半空中打了个漂亮的旋，然后无力地落在地上。
女人像是经过很繁重的体力劳动，喘着粗气，指着赵明说：“今天我就饶了你，再敢有下次，我扒了你的皮！”
小小的赵明抬起脏乎乎，满是鼻涕、泪水和泥土的脸，竟然冲着女人谄媚地笑了，他扯开哭哑了的嗓子，用讨好的语气看着女人的脸，“妈妈，我再不敢了。”
女人似乎解了气，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拎着棍子转身就走。
小赵明慢慢地爬起来，拍拍满是泥土的书包，也顾不上有多脏，把它抱在胸前，一瘸一拐地跟在女人身后，眼神里藏满了恐惧、沮丧，还有无助。
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栗，扶着墙站立许久，才飞也似的逃回家里。太可怕了！我不知道小小的赵明，该如何去承受这样一种痛苦？
2
我同赵明在一个小区，自然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小赵明几乎天天都要挨打，身上的皮肤总有一块是破的。
可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夸女人是个好母亲，说女人对赵明视如己出。就连赵明的父亲，老赵也深信不疑，直言儿子交给女人，他很放心。
没有人关心赵明，就连老赵发现赵明身上的伤，女人也会轻描淡写地说，孩子就应该管教，不然会学坏。老赵也就不说什么了。
小赵明一天比一天沉默，他明白任何人都不相信他说的话，包括他的父亲，这没有什么更令人绝望的了。何况父亲并不真正关心他，他只关心他的生意，他认为小赵明吃得饱，穿得暖，还会有哪里不好呢？
绝望和愤怒一天天在小赵明心里累积。挨到上初中，小赵明住校了。
同学们的爸妈经常来看望住校的他们，给他们带各种各样好吃的零食，可赵明的爸妈从来没有出现过。
赵明开始并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快活。他宁愿这辈子都不再见到他们，不再忍受毒打和虐待。
倒是他的同学忍不住好奇问他，小赵明回答说：“我爸妈都不喜欢我。”
大家都笑起来，以为他在说笑话，这一个个活泼可爱的小人儿，谁不是爸妈的心肝宝贝？谁家的爸妈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小赵明就掀起衣服，指着身上一块块的伤疤说：“看，这都是我妈打的！”
一屋的小孩都沉默了，半晌，才有个同学出声：“难道你是后妈吗？”
赵明吃惊地看着那同学。从前他一直以为所有的妈妈都会打人，所有的小孩都会挨打。
他瞪视着满屋子同他一样稚气未脱的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别人的妈妈从来没有打过自己的孩子！
后妈这两个字，像烙铁一样烙在了赵明的心底。自己的所有不幸，都源于不是后妈亲生，赵明的心里升起无限悲凉。
可寒暑假还是要回去的，别人都是欢天喜地，只有赵明郁郁寡欢。
赵明不愿呆在自己家里，每天去找同学玩，就连作业也在同学家写。可后妈规定他晚上8点必须回家，他只能乖乖服从。这么多年来赵明清楚地知道，只有谄媚讨好后妈，才能少挨打。
那一天赵明贪玩，回来晚了。我下楼倒垃圾，正好遇到满脸忐忑的赵明。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这孩子今天又要挨打吗？
正想着，他后妈气势汹汹地从楼上冲下来，直奔赵明而去。吓得我一闪身，躲进旁边的黑影里。
后妈冲到赵明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小死崽子，一天到晚害老娘担心，这是在作死哟！”
赵明被拽得一个趔趄，疼得呲牙咧嘴，忍不住用胳膊挡住后妈的手，使劲一推，把后妈推开，掉头就走。
我知道赵明不敢停留，是怕后妈反击，可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为他喝彩，小赵明终于长大了，终于有力量保护自己了，虽然这力量还很弱小，可他终究不是那个三年级时任人欺辱，只知道哭泣的小小孩了。
后妈愣住，大概没想到她打了好几年，一向唯唯诺诺的赵明，此时竟敢还手！她随即嚎啕大哭，坐在地上捶胸顿足，“了不得了，儿大不由娘，竟敢动手打妈妈了！”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划过寂静的小区，穿透并不厚实的墙壁，钻进那亮着灯光的一格格的窗户里。
我不禁为赵明担忧起来。
果然，先是赵明父亲急冲冲地赶过来，后又迅速聚拢来一群吃完晚饭，四处消食的人。
赵明父亲不由分说，上去“啪啪”扇了赵明两个耳光，怒吼道：“干嘛要打妈妈？”
委屈的泪水在赵明眼里打转，可这个倔强的少年一直忍住没让它落下来，他辩解说：“我没打她，是她动手打的我！”
女人哀嚎起来，“没良心的小东西，睁眼说瞎话！妈妈让你早点回家有什么错？你却打得妈妈起不来！”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旁边的人哭诉，还不忘指责赵明，“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妈妈管不动你了！”
赵明父亲愈发愤怒，扯住赵明的胳膊，把他拉到女人面前，“给你妈跪下！向你妈道歉！”
赵明倔强地咬住嘴唇，不肯动。老赵从后面一脚踢向儿子的膝盖窝处，赵明啪地一声跪在地上，小脸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屈辱，涨得通红。
围观人群的目光齐刷刷地聚在地上的这对母子身上，女人见状，急忙冲着老赵说：“快把孩子拉起来，这大晚上的，地上凉，跪坏了可就不好了！”
老赵骂道：“不知好歹的小畜生，就是欠揍！”
他没理赵明，伸手把女人搀扶起来，“你怎么样？用不用到医院查一下？”
女人摆摆手，“我没事，自己家的孩子，打就打了，我这当妈的怎能跟孩子计较？”
说着，走到赵明身边，拉起他说：“儿子快起来，咱们回家。”
我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赵明满脸不情愿，梗着脖子不愿理她。老赵火气又涌上来，抬手要打，被女人一把推开，还嗔怪地瞪老赵一眼。
女人亲热地搂住赵明的脖子，说：“好儿子，以后要听话，妈妈这也是为你好。”
赞扬声从周围响起，“瞧瞧人家这后妈当的，比亲妈还亲！”
我看着人群中一个个赞许的笑脸，再看看赵明站在两个大人中间，仿佛被挟持的背影，内心一片冰冷。
耳边传来人们的叹息，“现在的孩子就是缺乏教养，不懂得感恩！”
我浑身哆嗦起来。
3
赵明上高中了，依然是住校。
父亲老赵只知道给生活费，一两年都不来看他一次。后妈看着个头已窜到一米八五的赵明，不敢再跟他动手，而是一口一个“好儿子”，叫得很是亲热。
寒暑假赵明回家，很少能见到父亲。即使碰面，父子俩也相对无言，各自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对着面前的电视机，就像两个并不熟悉的陌生人。
赵明的孤独感越来越强烈。与小时候的恐惧和无助不同，他更多了层迷茫。
他急切地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家庭，却又极度渴望家人的爱，渴望令人心醉的温暖。可是在这个家里，没人能给他想要的。这种挣脱与渴求，这种求而不得，时时刻刻折磨着赵明的神经，使他夜不能寐。
终于有一天，在好友的家里，赵明亲眼看到好友的父亲搂着好友的脖子，两人嘻笑玩闹，好得像亲哥俩。赵明愣怔地看着，看到眼眶发热，看到心如刀绞，然后触电般猛地站起，在好友诧异的呼喊声中，跑出门去。
他梦寐以求的父爱，在别人那里却是这样得稀松平常！赵明愤怒，不甘，为什么老天对他这样不公平？为什么父亲就不能像别人爱自己的儿子一样地去爱他？
在大街上一路狂奔，直到自己跑累了，赵明才停下来。
用什么办法才能让父亲关注自己？
赵明盯着眼前的一辆私家车，看了许久，然后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
老赵以极快的速度气极败坏地赶了过来。他一面大声地咒骂赵明，一面极不情愿地给车主掏付赔偿款。全程老赵都没给赵明一个好脸色，事情处理完，老赵罚扣赵明三个月的零花钱，然后匆匆消失在赵明的视野。
赵明悲哀地发现，这次事件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他得到的是父亲的冷漠和厌恶，后妈的冷嘲热讽，还有不良少年的标签。
4
赵明大学毕业了，意味着他终于可以自主地选择生活，终于不用再仰人鼻息，我不禁为他欢欣鼓舞。
赵明忙着投简历，四处找工作，可两个月过去，工作还是没有着落。
同学邀他一起做直播，赵明想想自身的条件，游戏打得不错，口才也还好，还比较幽默，就欣然同意。
一个新人刚刚进入新的行业，想要立住脚，是非常难的。整整一个月，赵明没有任何收益，而他的钱包却日渐瘪下去。
终于在第二个月时，有了转机。赵明正在打一个全新的游戏，直播间里进来很多人围观，气氛相当热烈，赵明也一直处在亢奋状态，这是前所未有的。
有条弹幕弹出来，“主播，带我们一起玩吧。”
赵明知道，机会来了。
可他想了想，还是说：“我现在用的是盗版，等明天买了正版，再邀大家一起玩。我们一起努力，支持正版。”
下了直播间的赵明，摸摸裤兜，全身上下只剩十一块钱。
买正版需要钱，万般无奈，赵明想到求助父亲。
回到家面对父亲时，赵明心里很忐忑，他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支持他。
果然父亲一口拒绝。
父亲不懂直播，更不相信靠打游戏还能赚钱，他认为赵明根本是不务正业。
赵明想要成功，更不想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于是他苦口婆心地给父亲讲直播，讲他的游戏，讲他的优势，以及自己的规划。
两个小时过去，父亲终于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答应给他两万块钱。
赵明欣喜若狂，几乎眼含热泪地看着父亲。关键时刻，还是父亲愿意帮他。
一直沉默不语的后妈，此刻开口了，“我不同意！我们的生意现在做得也很艰难，根本就不挣钱，不能随便让他拿去挥霍！”
赵明仿佛瞬间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他担忧地看看父亲，生怕他会变卦。
赵明说：“我不是去挥霍，我是在创业。”
“打游戏也是创业？”后妈的嘴几乎撇到耳后，“别忘了当年你是个敢砸别人车的小混子！现在无非是拿创业的幌子去玩游戏！”
父亲疑问的目光投过来。
两个小时的解释已让赵明说得口干舌燥，此时后妈的横插一杠，和父亲疑虑的目光让赵明心浮气躁，他对后妈说：“你不懂就别瞎说，这事跟你没关系！”
“你花我的钱，怎么会跟我没关系？”后妈不依不饶。
“那也是我爸的钱！”赵明站起来，目光瞪视着后妈，“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还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