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人

2019-10-07 14:45:03

世情

茄子忙了,我们可清闲了。

“呀!怎么这样突然?一点儿信都没有。”母亲惊讶道。

也是那次,我们才知道,茄子的儿子好赌,之前负债累累,活活气死了父亲,茄子也被他丢下。没有办法,茄子只得躲,靠着制衣手艺过活儿,跟客人一毫一厘地磨价钱,跟房东争三分五分的租子,用尖酸刻薄保护自己。后来定做衣衫的人越来越少,她才不得不另换谋生的法子。

这一下倒让茄子出了名儿,十里八村的人都晓得我们这地方有个华媒婆,天生一张巧嘴,一个跛子让她给说上了媳妇,一个丑无盐让她给说定了人家。一时间,茄子忙了起来,许多户人家都找她说媒,赔着笑脸,上赶着听她刻薄话儿。

正说着,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了茄子的尖嗓门儿:“我认识个姑娘,模样算不上俊俏,但配你也是可以了……”

她原不叫“茄子”,名字中似带一个“华”字,抑或是“花”,我只记得认得她的人大多叫她华婶,不过那已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茄子总爱串门儿,到这家坐坐,去那家瞅瞅,且总要对人家里品头论足一番,有时是嫌人家里陈设摆放,有时是嫌人家里窗棂朝向。若左邻右舍家中有小孩,那更是不能幸免。长相漂亮的孩子如果读书不漂亮,在她口中便是“空有一副臭皮囊”,若是成绩好,那便是“可惜了这般模样竟读成书呆子”,更不用说长相不甚好看的孩子了。

后来我曾悄悄问过小三子定亲的经过,他说:“茄子硬说我是跛子,也没见她夸姑娘,最后她说‘干脆你俩见一面,不成拉倒’。这一见,我便认定,就是她了。”

可本应与儿子一同生活的茄子又回到了这个小地方,不免有些奇怪,茄子也不大爱谈,只搪塞道:“我在这儿住习惯了。”

“什么!”母亲失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又忙补问:“你……你怎的这样有能耐。”

到家后,我问起母亲关于茄子的事,她忙拉住我,四下打量一番,轻轻把门窗合拢,这才坐下。

后来,她不知怎的,竟做上了媒人。虽说媒人玉成好事,到底在人家观念里还是下九流,登不得台面。况且媒人皆能在一张嘴,茄子……呵呵。

茄子总能在一两句话之后挑起他人的怒火,或是朝人家心口戳几根刺儿,实在是一种难得的本事。久而久之,人们对她唯恐避之不及,也不愿再叫她“华婶”,不知是谁说她脸瘦又长,活像茄子。这话传开后,大家私底下都管她叫茄子了。

她儿子老早瞄上了她的金饰,也不知从哪个楼哪个巷拉了个女人,就说是结婚,骗去了茄子攒的家当和一套金饰,这会儿输光了,又来要钱,茄子不给,便开抢。

我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

再后来,茄子不见了。

茄子的脸忽的皱起来,像风干的核桃皮。

“茄子”还同以前一样刻薄,这么些年也未曾让她的性子打磨得柔和一点儿。我叹了口气,接着朝家走去。记忆中关于“茄子”的事,竟也模模糊糊的回忆起来。

天色暗淡了许多日子,厚重的云透不出一点儿光亮,整个天空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阴森的感觉。清明前后,似乎本应是这样的天气。

有一年年前,茄子忽然来了我家。母亲见她来了,慌慌忙忙撩起围裙蹭蹭手,强笑着迎她:“他婶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不怕,传给媳妇终究也是自家的。”她说。

茄子继续着她刻薄的媒人事业,找她的大多是感觉自己哪儿不如人,奔着茄子第一次阴差阳错打下的名声来的;也有自视甚高的,这种人往往不会应下茄子给说的人。茄子总会当面儿剋人一顿,直说得叫人满面通红,抬不起头来,勉强应下见一面,这一见,发觉对方没有印象中的差,也就定下了。

没有人当面跟茄子说过关于她平日里说话的问题,大多是背后切切察察。偶尔也会有一两句传到茄子耳朵里,她也总是为自己的性格懊恼一番,然后又成了老样子。

她家似一夜被人搬空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壁板和孤零零的椽,墙角放着个落满灰尘的大圆木盆,不知多久没有使过了。

只恍惚听得人说,为了办喜事,茄子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这才凑足了彩礼钱和酒席钱。连茄子当姑娘时传下的一套金饰,她也一并给了媳妇。

“成家了?”她的眼一下子瞪得老大,随即又用一副了然的神情道:“哎呀呀,到底是城里念书的,眼界儿就是不一样。就算看不上咱穷乡僻壤里的小门小户,也没必要编这样的瞎话哄咱啊……”“茄子”嗤笑一声,仿佛我做了怎样见不得人的事一般,拖着那只圆木盆,一摇一晃地走了,活像只不倒翁。

是“茄子”。

她一下裂开嘴,脸上岁月风霜全都堆积起来:“昨儿才听你妈说你要回来,今儿你就到了,还跟小时一样,恋娘。怕不是急着吃奶?”听了这话,我心里不大舒服,脸色便是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僵硬,她仍兀自说着:“小时候你呀,黑黑的,小小的一点儿,我就没见过你这样丑的小孩儿。总以为长大了张开了就好,谁知还是这模样。所幸你婶子我认得个人,模样虽算不上俊俏,但配你也是可以了。”

茄子抿抿嘴,露出十分不屑的神态:“不过是保媒拉纤的活儿,又不是什么难事。那姑娘不过有点儿大小眼,再加上嘴唇厚了些,又溜肩,也没什么大毛病。”

“自然是应了。原本他们家是不愿意的。我说他们‘你自家儿子有些跛脚,人姑娘没嫌弃,你倒嫌弃人家’。他们吓了一跳,忙让小三子来回走走,还真瞧出了他跛脚的毛病,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快快便应了。”茄子得意洋洋。

自这以后,我许久未见过茄子了。

那天清晨,从茄子家里传来了砸锅扔瓢的声音,风为这里送来了晨钟,分外分明。茄子家门口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屋内一个左不过二十六七岁的男人正翻箱倒柜,茄子坐在小院儿里,肩膀一抽一抽的,脚边一片狼藉。看客越聚越多,茄子忽然扭过身子,瞪着哭得通红的一双眼:“有什么好看的!滚!滚!都给我滚!”顺手捞起几块碎瓷碎瓦朝看客扔去,抬手又抹脸上的泪,手上、脸上通红一片,怪怕人的。

我在清明前几日回到了老家,预备过两日去祭祖。才下码头,远远便瞧见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坐在河边,拖一只圆木盆,一下一下奋力揉搓着衣服。我又走近一点儿,忽然记得了她是谁,慌忙想逃,却是来不及——妇人已经看见了我。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印花衣裤,肩缝处有微微的裂痕,脸上倒没多大的变化,只是黑瘦了,眼睛却亮得怕人。

“呵,你这儿是紫禁城啊?不买票不让进?”她说着,也没在意我母亲的脸色,“我可是来报喜的,开春儿,小三子要娶媳妇了。”

“嗨,还不赖他自己,赌输了钱,硬是说对方出老千,最后被打断了腿,扔到街上,这哪里还有活路哟……”

怪不得,原来根本没按老一辈儿媒婆的来。

没几天,茄子又回来了,浑身散发着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息。“我去喝儿子的喜酒了。”她乐呵呵的。

“小三子家应了?”母亲问。

“什么?怎么死了?”

明明之前是那样的厌恶她。

我们都以为茄子是做不了媒人的。

茄子有家人么?我不知道。自我见到她,从未见过她男人或是孩子。她大概是孤孀吧。

小三子的媳妇在旁边倚着他,露出浅浅的微笑,很好看。

茄子有儿子?

母亲想了想,问:“小三子跛脚吗?”

直到后来茄子的儿子来找她,我们才算明白究竟是咋回事儿。

我连忙堵她的话:“婶子,我已成家了。”

我随母亲参加了那场婚礼。新娘子和新郎白白净净的,我没瞧出大小眼、厚嘴唇,亦没瞧出跛脚。大约平日里我的眼睛也用来出气儿了。

茄子走了,少了许多敲锣打鼓的声音,这里忽的沉寂了下来。少了那熟悉的刻薄,小镇上的人们还有些不习惯。

“别提了,她儿子死了。”

茄子摆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声音挺高,却又像刻意压低似的:“也不算很突然,这媒就是我做的。”

茄子没有正当的生活来源,开饭馆的不要她去,卖衣裳的也不要她来,但凡开门做生意的,都祷告她眼光高一些再高一些,看不上自己这小破店。她只能替那些出苦力的单身汉们洗洗衣裳,有时还要再缝补缝补。只是她还有一点,总是爱抱怨,干活时抱怨,活儿完了也要抱怨。“你说说我这命哟,大冷天还要跪在条石边儿洗衣裳,这衣裳可真脏,足用了两大盆水才见个底色,也不知这平日里都做什么去了……”这是她常说的话,衣服主人也只是赔着笑脸,再多给她些钱,以作为“衣服太脏”的补偿。慢慢地,找她洗衣裳的人也越发少了。

“你们呀你们,平日里眼睛都是出气的。”茄子愤愤说完,摔门离去,只留下一溜儿白灰在门边儿的墙根下。

“婶子。”我硬着头皮叫了一声。

司云清
司云清  VIP会员 拈杯酒眯着眼,说专心看人间

媒人

相关阅读

言情后花园©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