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母女

2019-09-22 18:50:37

世情

半路母女

滴水成冰的深冬,日头怕冷似的犯懒,慢吞吞的从山窝后头钻出来,细碎的光照进屋里。

方家大娘就着微弱的日光睁开眼,看了看眼前的女人,圆盘脸白白净净,规矩的合着手,方妮抽噎着喊奶奶,方强还是那个木头样子。

老人挥了挥手把方妮叫到眼前,伸出枯木似的手抚了抚她的背“往后,她就是你娘了。”

在方妮嚎啕的哭声中,老人咽了气。

1

这是方家今年第二桩丧事了,头个儿死的,是方妮的娘。想想娘去的前天还搂着妮说来年就要上初中了,第二天一早发现时身子已经冰凉。

大夫说是心梗,娘从前是有心口疼的毛病,娘却说方妮小手一揉,比仙丹都管用,干啥花钱上医院,攒着钱给方妮当嫁妆。

方妮她娘没去之前,家里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方强在外面包工,娘在家照顾妮和婆婆,不管是地里农活还是家里针线活,都是一把好手。

村里人都夸方强娶了个好媳妇,奶奶有福气,方强听了这话总是憨厚的笑笑,黝黑的脸上尽是自豪。

方强赶回家时,只看见邻居帮衬着扯了灵堂,一片惨白。妻子隔了层相框冲他笑,已经阴阳相隔。

家里出事耽误了工队的活,方强被辞了,成日酗酒。

奶奶看不下去,领着方妮颤颤巍巍的走到方强房里,抄起身旁一碗水泼过去,老泪纵横的喊“看看妮儿都成啥样了啊!天底下没有这样狠心的爹!”

棉衣短了一截,方妮脚脖冻得紫红,手上冻疮连成片,整个人瘦小干瘪。方强瘫在地上,咂摸咂摸嘴。

奶奶接着说“人死了,日子也得往下过,强子,你得担起这个家。”方妮娘走后,没人敢说一个死字,方强听了这话,哆嗦了下,没吱声。

当晚,方妮听见爹屋里有人大哭,想去看看,奶奶按下说“哭出来就好了。”

后来方强找了个矿工的活,奶奶身体却每况愈下,她不去医院,要把钱留下给方强相媳妇,给方妮上学,家里不能没有女人。

亲眼看见方强领了个女人回家,奶奶安心了。

2

方妮没想到这个叫芦荷花的真的会成自己的娘,她不认,她娘早死了。

芦荷花做事风风火火,扯证收拾包裹搬过来,方强领着她去打了个金戒指,就算一嫁一娶了。方强叫妮子喊娘,她憋红了眼,喊了句“姨。”

爹放下酒杯扬手就要打她,芦荷花笑着打圆场“孩子还没适应。”爹以前连自己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现在要为了个才来两天的女人打自己巴掌,方妮把自己锁到房里,对着墙上两张黑白相片掉金豆子。

芦荷花隔着房门说好话,方妮心里直犯恶心,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听着人走远了,方妮开了条小缝,看见地上一碗饭,上头盖满了青椒肉丝。

方妮狠心不吃,肚子却咕噜噜的抗议。她抹掉眼泪告诉自己,吃饱了才有劲和芦荷花对着干,端起碗吃了个干净。

3

日子一天天过着,方妮等着芦荷花露出马脚,像她听说过的后娘那样虐待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却怎么也等不着。

芦荷花给她续的棉衣又暖又轻,还买了蛇油叫她涂手,做的饭也比爹好吃,和左邻右舍说话都是笑眯眯的,圆脸看着就喜庆。

即便方妮捣鬼,往她洗好的被单上泼脏水,故意啐她做的饭难吃,芦荷花还是带着笑脸。方妮想了半天,这说不准是笑面虎,更阴险。

自打芦荷花来了,家务活全被她包下,方强起早贪黑去矿上挖煤,方妮成了家里最闲的人。

方妮的小学同学早就去初中报道了,她却因为家里的事一直耽搁。因着奶奶生病和两场丧事,家底几乎空了,方妮不敢提上学的事,即便她心里想的要命。

再说她一个女娃娃,谁会觉得她念书有出息。

方妮怎么也想不到,芦荷花会提起上学的事,她烧了一桌子菜犒劳周末休工的方强。等方强酒足饭饱,乐呵呵的提起来“方妮成天待在家也不是个事,趁开学没多久,入学还来得及。”

方强闷了口酒,没说话。芦荷花仿佛看透他心思,学费不用操心,她备下了。父女二人诧异的抬头看她,家里一点闲钱都没,她哪来的钱。

芦荷花扯开话题招呼他们吃菜,右手藏到桌下,眼尖的方妮看见她手上戒指细了一圈。心头一震,破天荒的说了句真心的好话“谢谢芦姨。”

方妮住校后,芦荷花时不时带点好吃的来看她,花卷炸酱炒鸡蛋,方妮的同学看见都说她妈妈疼方妮。

方妮红着脸不知道怎么解释,芦荷花却主动为她解围,“我是方妮她姨。”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同学尝尝香菇肉酱,还跟方妮说家里做了好多,别省着吃。

方妮吃着她送的饭听她唠叨,莫名松了口气,家里就芦荷花一个人,她也不会委屈了自己。

自己什么时候会为芦荷花考虑了?方妮有些茫然,她安慰自己说,免得邻里说他们亏待了芦荷花,她这是为了老方家的名声。

不管怎么说,方妮的芦姨喊的是越来越顺,越来越亲了。眼看着日子就越过越好,哪知道命运会如此无常。

4

矿上出事时,方妮正在学校考试,不知怎的太阳穴突突的疼,铅笔尖不停地断,方妮心慌。

班主任飞奔到考场上叫她赶快回家,等到她赶到矿上,一片黄土飞扬中女人小孩哭天喊地。

怕什么来什么,矿塌了。

芦荷花也在人群中,眼睛死盯着矿井,身子僵直。

矿井口有人出来,不是方强。

众人把他围住七嘴八舌的追问自家男人,又是一阵哭嚎。救援正在进行,矿上遣散了他们回家等信。

回了家,芦荷花强撑着要给方妮炒鸡蛋,做好了自己不吃,坐在院里发愣。方妮看见家里被她布置的干净利落,心口涨的发疼,尝一口鸡蛋,芦荷花忘了放盐。

方妮拿起桌上的酱瓶子夹了些酱,吃进嘴里发现只有齁咸的酱豆,没有香菇更没有丁点肉,想起芦荷花在学校跟她说放心吃,家里多的很,方妮终于忍不住哭了。

过了这个坎,她以后把芦荷花当娘孝敬,方妮在心里暗暗发誓。

矿上来了人通知,方强没死,送到医院,成植物人了。

芦荷花和方妮撑着彼此才没倒下,芦荷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活着就好。”

看罢浑身插满管子的方强,芦荷花说要回娘家借钱,方妮一个人在医院守着。

不少矿难的伤患都在这,家属间相互安慰。

临床的闲谈就这么飘进方妮耳朵里,“多少新嫁的媳妇儿都跑回了家,是来嫁死的,现在可称心如意了。”“缺德货!嫁过来就盼着出事,买了保险等着赔钱呢!”

方妮仿佛被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像在寒冬腊月被捏着衣领灌进去一把雪。她浑身哆嗦着发冷,难不成……芦荷花是来嫁死的。

5

方妮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可铁一般的事实摆在面前容不得她拒绝接受。

芦荷花再也没回来,三天,一周,半个月。当初介绍芦荷花到方家的人被好多矿难家属追着讨媳妇,据说是专介绍姑娘来嫁死,从赔偿金里拿提成。

听说芦荷花在她们村已经又要嫁人了,是早就有的婚约,先嫁过去再等方强死,芦荷花就是如此迫不及待的奔向新生活。方妮在池子里给爹洗沾着屎尿的内裤,人身上腐朽的味道怎么也洗不去,她发狠搓着,盆里的水越发浑浊。

矿上赔的钱只有一沓,住院抽走一半,输水抽走一层,卖饭的、卖药的、就连喝水也要钱,多少双手伸过来,暗地里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剩下的钱。

方妮奶奶给她留了个金戒指,又能换多少钱,更何况,那是方妮奶奶的陪嫁,奶奶就留下这个东西了。

钱不会再生,方妮才十四岁,要去哪里变出来这样多的钱呢。

日子没头,苦楚没完。

方妮没去找芦荷花,听人说了她的事,也是个苦命的。她娘生她大出血去了,上面还有个哥哥早出去成了家。家里只有一个酗酒的木匠爹,醉了就打芦荷花骂她是个灾星。

嫁死,大概是芦荷花为自己谋的生路,都是没娘疼的孩子,方妮恨她,但明白她。

方强住了一个月的院,像是抽着方妮的命续着。她越发矮小,肉眼可见的消瘦。

病床上有时出现一个苹果,一袋挂面,方妮知道是别的婶娘心疼自己给的,不知道怎么报答,只能把病房地板擦得锃光瓦亮,连门后缝隙也不放过。

然后在床前的小凳上发愣,脸上挂着麻木和苦涩。

6

方妮打完饭回来,看见小凳上坐了个人,癞子脑袋,寸头露着不规则的青皮,只能从瘦削的肩和花布衣看出大概是个女的。那人听见声响转过头来,是芦荷花。

却又不像,圆盘脸瘦成了三角形,黄里透着病气,从前灵动的眼如今变成了两个臭水潭子,目光没有焦点。芦荷花看见方妮如梦初醒,猛地起身仓皇立在角落。

芦荷花亦步亦趋地跟在方妮身后看她洗碗准备流食,一双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终于嗫嚅说出几个字,哐当一声,碗砸进水池。

“我怀孕了。”

是方家的,是爹的孩子,是奶奶的孙子或是孙女,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奶奶死了,爹只有一口气,她是个活死人,方妮在脑子里捋了一遍,死灰一样的心里扑腾出两朵火花,灭了。

芦荷花看方妮木着,不知怎么生出的勇气,关了龙头捡起碗道“往后,有我呢。”

地上一层薄冰闪着青光,芦荷花的话利剑一样刺中方妮心尖,把她整个人钉在雪地上。方妮心里起了星星之火,逐渐燃烧到四肢百骸,连头发丝都烫的要命。她心里的委屈苦楚全都成了燃料,烧的昏天黑地。

芦荷花回来了,她不再是一朵浮萍,方妮不想去问嫁死的事、寸头的原因,但求得一时安宁。

只在眼下,此时此刻,她不是一个人了。

不用为了三块钱肉菜和人讨价还价,不用为了谋出路在窑子门口看一下午,不用担惊受怕因为交不上钱成了杀死爹的刽子手……她终于能像个普通女孩一样放声大哭。

芦荷花挡在十四岁的方妮面前,她不必直面苦难。

从天空往下看,雪地里两个黑点挨在一起,两个女人无声无息的结成联盟。

7

闲言碎语暗箭一样成簇的往人脊背上射,芦荷花仿佛挨不着听不见,顶着青皮脑袋进进出出,打饭输水,喊大夫拔针。

她接了糊火柴盒子的活,芦荷花心实,不像别的婆娘私自扣下米浆,做出的火柴盒规整板正,手上蜕了大块斑驳的皮。

方妮想帮她被她赶去学习,“好好念你的书,比什么都强。”看芦荷花拿手背揉着酸涩的眼,三个月的孩子,肚子里还只有一点点,有营养的东西都紧着方强,芦荷花面容枯槁。方妮怯怯的说“姨,要么……我不念了。”

这是芦荷花第一次打方妮,巴掌清脆,纸盒山轰然倒塌,芦荷花指着睡着的方强,“把这混账话再冲着你爹说一遍!”芦荷花的声音仿佛是钢铁造就的,铿锵有力。

“你要是念,姨砸锅卖铁也供你啊”一瞬间声音又软成棉绸裹着方妮,“妮儿,上学念书,往后莫要像姨这样没本事。”

女孩脸上五个指印肿成红山,眼泪清水河一样淌下来,她听见医生和芦荷花的对话了,爹的医药费,芦荷花生产的手术费,孩子要用的东西加起来是天价。

方妮倔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她用绝食和沉默抵抗,临床的人觉得平常亲热的俩人今天格外不对劲,想八卦都被俩人的冰山脸吓退。

8

夜了,机器的嗡声混着消毒液的味道,催的人昏昏欲睡,方妮在沙发上烙饼一样翻面,沙发突然凹陷下一块,一双温热的手落在方妮肩上,轻轻拍着。

“我一出生娘就死了,算命的说我天煞孤星,克亲。”

芦荷花不管她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着,别的女娃有红头绳花裤子她都不羡慕,她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但就上学这事,她太想了。

求一回一顿打,再求一回打的更狠,即便趁着爹心情好也不成“灾星念书学本事,要去祸害谁!”小小的女孩顾不上满身伤痕,硬着脖子直勾勾的看着爹。

空中的巴掌不知怎么就落不下去了,芦荷花长得太像她娘了。

打是没有了,偶尔还会给些家用,但上学却没门。芦荷花人聪明又好学,烟盒、糖纸、糊窗子的报纸……但凡有字就学着认学着写,好歹不是个文盲了。尽管如此,县里招女工至少要初中学历,芦荷花眼睁睁看着离开家的机会从眼前溜走。

她听人说,越往大地方去,读的书越要多,大学都不够呢。她惊的咋舌,却忍不住幻想一时半刻。

“所以啊,妮子要读是好事啊,姨咋能不许!”芦荷花笑笑,夜色温柔许多。

到县里不成,村里总能找个什么工吧,饿不死就成,二十岁的芦荷花有了些底气和爹说话,却被一纸婚约骇住。

爹把她许给酒友张大头家的儿子,张大头在村里也算是个富裕人家,吃穿不愁,还许下好些彩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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