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后话。寿玉当日只听完裴夜嚣张跋扈,仗家势欺人这段。她腹内无稿,偏偏每回说话都能火上浇油直刺他人痛处:“就像你能在这里,是因为你家大势大?”
裴家很快为她选定下家,白衣傀儡师驭兽在九十九级长阶下贺她生辰。裴夜站在长阶顶端笑眯眯地远眺,问的却是陈疆:“我可以嫁给他吗?”他沉默,她便转头装作叹气,“那这次你别再动手了。”
陈疆师从不世出的女傀儡师裴夜,一年到头却也不做几只傀儡。能得陈疆专门为她做一只不上台面的督工傀儡,寿玉竟觉三生有幸。
如此寿玉又在烙铁、夹棍间过了一遍,生门死门里走了一遭,被人送回时确实只剩一口气了。一只碗递到她嘴边,她就迷迷瞪瞪地喝一口,才发觉不是宝存是陈疆。他问:“还喝?”
事实证明,脸长得像裴夜只会平白惹陈疆发火,家大势大却就能嫁给他。
陈疆一扇子将她劈到床下:“混账!”
然而转瞬他踱步而回时,那分颜色便在十步不到的方寸之地褪得干净。
“上头三个哥哥呢,你们得是死得多绝才得我上?”
二哥走来问她好不好玩,裴夜随口回答尚可,等快走时陈疆便被裴家家仆提了过来。
便宜徒弟唯独在她的婚事上给出过指导性的意见,在裴夜定亲前知会她对方命不久矣。然而,裴家那时已渐遭受城主与其余傀儡世家两方挟制,定亲势在必行。
三
寿玉脑子摔得嗡嗡响,却没忘记自己确实功亏一篑,将他派来的任务又搞砸了。
“怎么不是收徒弟?”陈疆笑道,“我才十七岁,可要不起这么大的女儿。”那年她八岁。
那天她没能将拆开的傀儡拼回,陈疆发了脾气将她贬去做散派任务,从此住进仆屋。那时她依然不算十分开窍,却懂陈疆生气大概不是因为傀儡。
灵鲜会进陈家当主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今连陈疆举宴她也会协理。寿玉被忧心的宝存告知要去见灵鲜时,唯一担心的是自己的脸。但这次灵鲜并未打她,摁她坐下亲自为她梳妆。
夜色沉沉地陷下,侍灯傀儡将红灯笼连成了灯海。寿玉睡了一日爬起凑到窗边,方格子挑开了虚幻的影,远处的陈疆才将灵鲜送走。大抵好事将近,连眉梢也隐约透出丝欢喜颜色。
寿玉于是出去跪着了,她疼得实在厉害,不注意困得身子一歪,水便浇一头将她冻醒。
。
裴夜于陈疆有恩,芝麻大。陈疆与裴夜有仇,血海深仇。
这些事是后来陈家崛起陈疆揽权时人们开始议论的,城中人说陈疆韬光养晦深入敌穴,不单为匡扶城主,更为取代裴家成为傀儡主。又说他并没有目中蓄鬼的异能,不过是个引裴夜上钩的噱头。命不久矣的那一卦,其实是他亲自动的手。
世人信命又怕命,陈疆得宠时府里没人敢说,失宠后别人怎会不作践他。大概什么时候谁跑来抱怨陈疆鬼话连篇,她就摆手不上心地乱应:“给他找条白绫绑住眼睛呗!”
他眼神寂静,又有一派稚子的纯然。裴夜下不去手打他,恨得抓心挠肺。
寿玉又冲三角檐跪下,宝存煮了个鸡蛋替她在脸上滚着。她们是差不多时候进来府里的,虽说寿玉早先更得宠,但后来被贬去做散派任务后身上便常年挂伤。宝存气性好,在府里做内务,得寿玉救过一次命之后便常常照料她。
10A【承欢·虞美人令】玉寿无疆/麦丞
陈疆还比她矮个头时,便会宠溺地拿手指拂去落在她眉心的梅花了,双目深如寒潭,似乎真是可窥命数轮回:“过盛易夭,师父,我实在是怕死。”
裴夜是陪家里二哥来走过场的,无聊得很,含了颗糖走去装模作样地拿扇尾挑起他的下巴:“你来瞧瞧我的命数。”
宝存叹口气,将药递去给寿玉:“可惜那人后来仍是没能嫁成。”
裴夜身负百年前一场卦,被高僧卜算会在机关城行将破城时救城,因此无论她如何不学无术斗鸡走狗,当年城中女公子排榜,她总能压灵鲜一头——看来脸上挨打并非没有理由。
生花木长在风雪城中,可惜城已被蛮人占领。寿玉赶到风雪城附近换了狮鹫傀儡偷潜进城,如此折损半身气力,拼不过守木的藤蔓。所幸藤蔓不好斗,否则她大抵连条命都保不住。
裴夜站在那庞然大物跟前,如同当年一般,一把小扇子摇出股冷香,似笑非笑地晲去:“我死、你亡,嗯?”陈疆愣了一愣,因醉脚步虚浮,从傀儡肩头跌下掉进她怀里。
那时她才进仆屋不久,整日有各种师父训她摸爬滚打,拆招变招。她学东西慢,学了整一年才被带进梅花屋和十二名少年死搏。陈疆漫不经心地玩扇子,末了吐出两字:“尚可。”
灵堂中有人低笑出声,裴夜跟着笑,一把小折扇摇出股冷香来:“胡说八道。小子,我昨天才过了十四岁生辰,你还是吃糖别开口吧。”
其他人探询着纷纷盯着她看,却又摆手说不像:“胡扯,那人哪里肯这样规矩?”
陈疆从前的确是待她很好,救她出苦海,将她带进陈家。
“想喝水?”陈疆空出一只手往青花瓷碗中倒水,一道水线澄亮如人间银河。他将瓷碗往寿玉发顶一放,站起身便走,“出去罚跪吧,别偷懒,有傀儡看着。”
琉璃镜中的脸与她之前并无太多不同,只是点朱画黛,眉飞起,稍显凌厉了:“这样更像她。”灵鲜笑完又递去一把扇子,“他的无双扇,原本就是裴夜的。”
裴夜为陈疆取下白绫后便将他带在身边,逢人问便说是便宜徒弟。二哥笑话她:“自己也不肯好好学傀儡术,还敢当人师父?成日斗鸡走狗,要别人怎么信百年前的一卦?”
裴夜为旁人的滑稽运数拊掌而笑时袖子扫翻一壶酒,酒如蛛丝一线,裴夜歪头静瞧着。陈疆面不改色地拿一只小碗接酒汁:“夭于十三。”裴夜一扇子恶狠狠地敲过去,又微笑着倚回美人榻。
等天微亮,宝存扶她回去睡,可惜也睡不久。府中有贵客,所有仆从都被呵出跪迎。陈疆掌事不久,何况从前陈氏不见经传,他有心掌权,来的便是可助他登临绝顶的灵鲜。
裴夜头回见到的陈疆便是个阴沉而面色苍白的矮子,七岁了也没有人腰高,披麻戴孝缩在黑漆漆的棺木边,光落不进眼底,两颗眼珠茫然一动,看人像在看鬼。
那人发里掺进一片梅花瓣,整个人便添了一份温情,无双扇不常展开,只怜爱地捧在掌心把玩,同灵鲜谈笑自得,并不如对她时的喜怒无常。
褪尽时正走到梅花树下,他仰头望一望亭亭花冠,夜风缠绵拂了一枝夜色擦过他的眼睫,绰绰的是花的影。陈疆面无表情地将扇骨捏紧些,如此便走。
等寿玉十一二岁长开后,有回坐在椅子上玩小傀儡,陈疆的客人觑她许久,笑着说:“有些像那人。”
四
于是,她在浑身湿透的惨况下,唯一完好的面皮又挂了彩。
一
这许多年她仍是不开窍,问:“你不要我陪别人睡,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师父,还是因为恶心别人想睡她?你难道其实是喜欢她?”
之后她便被他天南地北地派去取宝,几次九死一生,兽口下堪堪逃命。
结亲前蛮人南侵,三个哥哥驭傀儡上阵,最终仍被蛮人从傀儡机芯中挑出刺死,死前融了百只傀儡铸成一堵高墙,佑下机关城十数年安稳,及至今却也已摇摇欲坠。
裴家倒前她从来不学无术,每逢城中傀儡大比便手忙脚乱地找便宜徒弟讨只傀儡应付。她从未教过陈疆一星半点傀儡术,然而陈疆的天赋她心知肚明。
宝存瞒不住也不多说,是她自己倚着窗户看了会儿,春来早,梅花原来都已落光了。她问:“他怎么没娶他师父?”裴夜是定过亲的,却不是同那时身兼家仆与徒弟的陈疆。
后来是灵鲜在陈疆离开的片刻里朝下水捞扇的寿玉笑得高深:“无双扇只有一把,裴夜也只有一个。你能在这里,大概是因为你跟那女人长得有点像?他可是要折磨你的。”
如今的陈疆在面上永远挂着笑,大抵快要没人记得他从前的模样了。但若深究有几人曾真正清楚他模样,似乎也只有早已死透化了灰的裴夜。
裴夜拿扇柄敲一敲他的脑门,当着他母亲灵牌同他父亲说得轻松:“这个,送我吧?”
寿玉在地上滚一圈,额头又磕出个血坑,好好的探病反而雪上加霜,真是开了光的嘴。
的确裴夜后来仍是没能嫁成。
裴夜收尸归来时裴府大门洞开,仆役逃光,有人正从府中将从前流水般送入的聘礼收回。
想及此寿玉讷讷认错,来回一趟全身脱水,嗓子像能冒火,几个字仿佛破碎着哭泣出来的。
二
笑谈声里寿玉懵懂却无谓地望向上首陈疆,他也正侧头朝她望着,笑容淡淡,眼角平直,她便又低头玩傀儡。
这些事说来还是灵鲜告诉寿玉的。
那一卦不知是哪位老僧卜下,裴氏女救城。而这世世代代,裴家竟然只出她一个女儿。
裴夜嘻嘻哈哈。可后来蛮人南侵,裴家作为傀儡主当先上阵,的确是三人去,三棺还。再后她临危受命,还未上阵便困于傀儡府中送了人头,被一把大火烧成飞灰。
五
算来最开窍的一回,是她去九华取宝时听闻赤水湖底藏着把扇子,她想起陈疆终年捏着的无双扇快要脱了扇骨,于是憋了长气潜下将扇子捞起来,回去巴巴地送到了陈疆跟前。
陈疆从善如流盯着她,末了说:“夭于十三。”
传闻他的母亲是浓华陆上逃出的仙子,因仙脉缘由和凡人生下的陈疆目中蓄鬼,能通鬼得知旁人祸福。然而道破天机恐伤及己身,于是陈家家主命人时刻盯着他。
对方面如土色,裴夜嚣张地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写了满脸:“问问只是客气,你不给,就抢咯。”裴家在机关城中仿佛一杆折不断的旗,抗得了王权,小小一个陈家又算什么。
陈疆这才掂起那扇子,展开看一眼便丢进梅花树后的小湖里。
他正跟灵鲜在下棋,觑那扇子一眼:“要你找的东西在哪儿?”
那日陈疆自然是被带走,裴夜包了处酒楼拎他上去。楼高不畏浮云,远可眺江心落日,近可观长街上百态众生。裴夜一扬下巴,笑嘻嘻地道:“看啊,讲讲大家都什么命。”
这回寿玉在床上整躺了一月,宝存进出总拿担忧的眼神看她。她能自己翻身下地后,有一日支起窗看了眼,府里张灯结彩,小寿童傀儡蹦蹦跳跳地贴喜字。
他目中蓄鬼的传闻在次日得到证实,与裴夜定亲之人暴毙巷尾,当真命不久矣。
偶尔他要开口,侍奉的婢女即刻会往他嘴里塞颗糖。裴夜走马观花,朝那婢女勾勾手指,婢女便走来将盒子打开。一整盒糖,糖心是指甲盖大小的扶桑,比着光一看晶莹剔透。
定亲前夜陈疆进了裴夜藏酒的地窖,酒量差,才喝半坛便驭着山高的傀儡摇摇晃晃地爬出来。傀儡颈臂耸动喷出白汽冲天,他居高临下抱着剩下半坛酒站在傀儡肩头:“师父,出扇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油灯上豆大的一点火光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宝存伸手将光捂亮了才站去一旁,不忘回头示意她服软认错。果然她身后便是陈疆,坐在烧出蓝焰的油灯旁低头把玩无双扇:“任务失败回来不请罪,当先倒头去睡,真是出息。”
没人喂他吃糖,陈疆口无遮拦。
陈疆拂开一枝梅花走来,皱眉将她那半张脸望着,吩咐人拖她下去罚跪。宝存怕别人不知轻重,急忙揽活拽她走。寿玉膝盖都跪坏了,走路打战不稳,偏偏还要回头看一眼。
她嗓子干得要命,哑着喊了声“水”,一杯凉水便兜头将她浇了清醒。她心底一惊翻身下床,不小心压到伤口,当场就着床沿滚下去,不大体面地摔破了脑袋。
白衣傀儡师侧头不敢望她,裴夜将三个骨灰盒堆到陈疆怀里,伸手在一箱东珠上摸过:“实在对不住,另一箱东珠前些日子赏给了伺候我的小倌
她侧脸那五指痕艳得像几笔胭脂,宝存耐心地劝抚她:“主子最近事多心烦,发脾气是一阵一阵的,你别太挂心。从前主子待你也是很好的,我们都看在眼里。”
寿玉垂头跪在最外围,灵鲜走过去了又折回命她抬头。她依言抬头,左脸立刻挨了一巴掌,打她的人笑道:“看着就烦。”寿玉也烦,实在被这张脸拖累得不轻。
裴夜醉酒后难得说了几句人话,手搭在他肩上:“别人不肯让你说就要堵住你的嘴,捆住你的眼。可我想听,偏偏要你睁眼,听不听话?”
次日,寿玉被扣了失手杀人的罪名拖下去打板子,但出事子弟的家族不肯罢休。陈疆于是命人将奄奄一息的寿玉拖出,吩咐道:“留口气。”
从前窥伺裴夜的子弟趁醉向陈疆讨要寿玉,他听罢,面上浮出微微的笑,嘱咐为这人准备客房。后夜她被领去客房,一点昏黄灯光晕开人影,寿玉推门进去,陈疆玩着无双扇,良久后站起走出,与她擦肩时浑身是冰冷的酒香。而床上卧着的子弟已无声息。
寿玉是从城外流离来的,有些事只听宝存说过。
“主子这样阴晴不定的样子,是在学谁呢?”宝存叹口气忽然走进,倒将寿玉吓得一跳。她从方格里收回目光,接过宝存递来的水喝了口。
可惜陈疆给出的傀儡是次品,她在台上受了气就拎起他的后颈骂骂咧咧,总没有师父的样。
寿玉回想了很长一会儿,恍然大悟:“忘记了。”
寿玉睡得朦胧时听见宝存推门进屋的声音。
她喝醉酒手抖,哆哆嗦嗦地给他把白绫解了下来:“对不住啊,忘记这茬了。”少年像春夜里被风扯高扯细的竹,眉间流连的孩子气不知何时褪去,静静站在她跟前,依然闭着眼。
陈疆手头正做只大傀儡,机芯想用生花木,他事多走不开便派了寿玉去。
她不作回应,陈疆便搁了碗:“你不准学她。”顿一顿,又道,“谁都不准学她。”
屋檐上倒挂着一只猴形傀儡,被上了弦来盯她,上下两唇皆是直线,开合时发出嘎吱的木料声。水一洒傀儡便为她补上,上蹿下跳地嘲笑:“蠢货!蠢货!”
还能是谁?不过是他大名鼎鼎,也恶名昭彰的师父裴夜吧。
她自幼脑子不好使,想事情慢,学东西慢,尤其一写字就开始画符,一副天长地久会是文盲的傻模样。也只有陈疆肯耐心地教她做这做那,府里人都猜陈疆有意收她作女儿。
陈疆被她带回裴府不久便被抛到脑后,再见也不知是两年后的哪一夜,她扶醉而归路过梅花树,陈疆伸手扶了她一把。他眼上蒙了道白绫,竟也能这么准确地捧住她的手。
寿玉当晚踏入筵席时列座皆惊,所有人都怀疑是否那个裴夜从灰里拼回肉身,回来寻仇。只有陈疆隔着帐纱与五光十色的走马灯淡淡望来,嘴角一挑,是个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