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晚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
紧接着传来的,是淮南战事告急,我的婚事只能一推再推。
婚事定下来的那天,我欢喜极了,能嫁给心爱的人真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阿隐端了药进来,我扑上去抓住她的肩膀,让她不得不看着我。
02暗香
但我依旧无法说话,眼睁睁注视着他朝我走来,迷糊间,我似是闻到了阵阵梅香。
碧澄的天,芦花一般的雪,红色油纸伞。
“清姿,清姿。”是父亲,父亲在河对岸唤我。我回过头看,才几日不见,父亲已经满头白发。
沈三棠望着我苍白虚弱的脸,终于明白我一心求死,只好妥协,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阿庸,我今日有话对你说。”
那日我捧着马蹄糕睡了许久,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阿庸早已离开。
阿隐双手不稳,汤药撒了一地。
不出片刻,暗香涌动,萦绕了我整个闺房。我莫名觉得高兴,自从夜夜梦魇以来,我已是许久都未有如此心境了。
“惊鸿……”
“将军!我们掩护您!您快走!”
才三更天,我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轻叹了口气,将趴在我床榻边守夜的阿隐吓了一跳。
我是病了,而且这病看不见摸不着又无法与他人言说。幸好平常时候并不明显,可只要梦见他,我便毫无办法。
“傻瓜,那个地方太冷了,你不会喜欢的。”是阿庸,是我的阿庸阿。
父亲为我寻的沈三棠,是盛京有名的医师,经他手诊治的病人,就算只剩一口气过几日也能活蹦乱跳了。可我却笑了,医者医身,不救人心啊。
我凝视着阿隐的脸,她垂下眉眼的样子多么像一只娇弱安静的小鹿,眸子里有晶莹的东西在打转,叫人不忍心发出声音来。
阿庸伸出沾满鲜血的手,在空中虚抓着什么,我想要抓住他的手却抓了空。
见他有些慌张的样子,我也不好再逗他,提着裙摆踩进雪地里。
是夜,我和衣半躺,有些不敢入眠。若今夜我再遇见他,定要问问他惊鸿是哪家女子。
几个时辰前,梁府。
临近盛夏,我被君上重新赐婚了。
“阿隐,我求你。”
我又梦见了他。
那是谁的小字?
这个人,我定是见过的。
“我终于要嫁给你了,等我。”
他呢喃了一声,“惊鸿。”
“这株白梅可以为我作证。”
“阿隐,又是他。”
我依旧站在白梅树下,望着那白梅许久,缓缓闭上眼睛。
“将军!我们快抵挡不住了!”
我知道了,阿庸在找我。我扑到阿庸的怀里想要抱一抱他,纵使无法触及,纵使我感受到他的身体逐渐冰冷。最后,阿庸离开了。
我坐在喜轿内摇摇欲坠,意识开始涣散,看不清眼前的情景,鲜血渐渐自口中流出,我终究还是要去找阿庸了。
我跪在阿庸身边,他瘦了好多,眼窝深深地陷进去。那双眼睛空洞无力,仿佛暴雪下了一整夜,红梅尽数死去,大地茫茫雪白。
“沈三棠,你的药真苦,我再不要喝了。”
离我还有五步距离时,他停住了脚步。
“惊鸿……”我呢喃出声,话音刚落,眉心跳了跳,手腕处开始作疼。
06曲终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了人声。
他将怀中热气腾腾的马蹄糕塞进我手心里,然后紧紧抱住了我。
我清楚的知道父亲对我的疼爱,尽管没有阿庸,但我仍旧是父亲的一切。他也害怕失去我,就如我曾经有多么害怕失去阿庸一样。
一个男声缥缈地贯入我的耳中,我心头微微一颤,是在唤我吗?
我自以为,或许是道经中不可泄露的一道天机吧。
那日,阿庸像往常那样提了马蹄糕来院内看我。
但我仍想去下面见他一面,我想问问他,想问问他,为什么他走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甜的马蹄糕,还想问问他,那日说的要娶我是不是根本就不作数。
他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在盛京长街中缓缓朝我走来,衣袂翩飞,步履安详。
药汁渗进土里,白梅盛若初雪。
我张了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姑娘,您别问了,有些事情记得不如忘了好。”
我错愕地呆在原地,心里砰砰地跳着,他蓦地抬起了油纸伞,一张生涩冷傲的脸硬生生闯进我的视线。
“阿隐,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细想来,也有些好笑,什么劳什子旧情人,臂上的守宫砂就如同花盏中的新梅那般娇艳。但不知为何,此刻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昨夜梦中他唤的“惊鸿”二字。
04解梦
阿隐惊诧了片刻,却突然“咚!”一声跪在我面前,抓着我的手,恳求着想要阻止我。
如今我的阿庸不在了,世间万物终究无聊至极。
“阿庸,你听好了。不是你娶到了我,而是我嫁给了你。”
瓶中的红梅被我摔得不像样子,娇艳的花瓣掉落一地,夹杂着细白的白釉碎片。我望着那白釉碎片,在月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影,伸手轻轻拾起一片摩挲着,眼神安静平和。在阿隐满含泪水的目光中,我将那白釉碎片袛在脖颈上,渐渐用力,眼神已是寡淡无情。
阿庸死后,我割了腕。
阿庸顺着我的方向望过去,眸中有光,亮堂堂的。
是我,也不是我。
我的手腕一阵刺痛,渐渐地一股血腥味蔓延至我的整个梦境,他又消失了。
少时,阿庸常盼着等我快快长大成人。那时他便助我甩开那琴棋书画,去看看人间绝色,看看那山间的野梅,湖边的青蔓,欢喜前十五年未领略到之物,厌弃十五年来所厌弃之物。我便欢喜地在无人相识的山间,与我的阿庸,无忧无虑地过一生。
我很喜欢这个味道,像是欢喜旧情人一样地欢喜它。
阿庸笑了起来,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知道他听懂了。
我放开阿隐,余光瞥到她那日采进来的红梅,想起昨夜沈三棠也在梅前驻足停留。我挣扎着起身,顾不得赤足与否,冲到几案前,将花瓶砸个粉碎。
我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好似能飞到云端,我想要找到阿庸。
沈三棠错愕。
可惜,你从未做到。
倘若我这一生的夙愿是他,他不在,我嫁给谁都没有分别。我坐在喜轿中,惊鸿髻上的步摇摇曳在鬓边,撞出几阵玲珑细碎的声响,展开的红裙裙摆随风飘起,大红帕子遮住了我的脸。
援兵总算赶来,但这场仗赢得艰难。
脚步声愈来愈近,一步一步,仿佛重重地踩踏在了我心上。
“惊鸿,倘若我此次一去不归,你可以为我掉眼泪,可以为我伤心几日,但在那之后,你还是你。我的惊鸿,愿你明白,只要你快乐,无论是否是我给予的,都是我此生唯一的心愿。”
但那一晚我足足等到天亮,都没有等到我的风雪夜归人。
(完)
我,是惊鸿?
迷迷糊糊间,我的魂儿好似出了盛京,但淮南离盛京真的好远好远,我走了好久好久。天地间总是一片雾蒙蒙的白,晃得我有些头晕。
我迎上他的目光,从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风采,那里面的女子媚眼含羞,风姿绰约。
我从前最爱下雪,但我从未料到,我最爱的阿庸,会死在这场雪里。
严寒料峭,恍惚间我看见不远处的天际有细细碎碎的雪沫开始飘落。
阿庸双目猩红,怒吼着,“闭嘴!我既然和你们一起来了就没想着独自回去!”
周围的将士,在箭雨中一个一个接连倒下,远处炮火不断,血流成河。
我终于还是说了这句话,犹如穿喉而过的烙铁,我的喉咙疼得厉害,恨不得撕裂开来。
油纸伞拨开了凋零枯骨的枝桠,青石铺就的道路两旁老树盘虬,石板路歪歪扭扭地拼凑,衔接的缝隙间生长着不知名讳的草梓,黛青的瓦片覆上两旁低矮的灰墙。
那把红色的油纸伞在漫天飞雪中妖冶得刺眼。
01惊鸿
可惜,毫无征兆地,我醒了。
阿隐对我坦白以后,我装的很好,所有人都以为药效显著,开始对我放松了警惕。
阿庸,你说过要带我游历世间,看万物风景。你说过要伴我长长久久,直至白头。
有些事情深入骨髓,纵使记忆可以忘却,身心也会不由自主地引导着我去找回,找回什么呢?
“风雪将至,人儿归家,夜半明时,灯半昏时。”
05浮生
我这一生都无法忘记如此摄人心魄的一幕,阿庸站在雪地里笑意盈盈地望着我,眸中温柔似水。他对我说,“惊鸿,我今日来得迟了。”
“你说,我听着呢。”
我在!
“惊鸿。”
我眼睁睁看着阿庸在冰凉的雪地里躺了一夜,他浑身僵硬,无一点生还的可能。
他离我越来越近,我很想见到油纸伞后遮着的神秘面容,看清这个夜夜入我清梦的男人究竟有着怎样的一张皮囊。
幼时,父亲为我找了许多师傅,教导我琴棋书画,礼仪规矩。我弹错了一个音或是文章背错了一个字,父亲就会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因为我是他的女儿,就必须是最出色的。很多时候我都在思量,父亲会为我寻一门怎样的亲事来稳固自己的权势呢?必是与他的仕途前程、与家族的延续密不可分的吧。所幸,上苍垂怜,父亲选了阿庸,选了我这十五年里最为宝贝的阿庸。父亲总算做了一件好事,我为此对他的冷漠也缓和了不少,我想,父亲总归是心疼女儿的。
原来,他早已自知,此去无回。
远山粉黛,云雾缭绕。他与那把红色油纸伞一同踏雪而来,按时赴了我的约。
十五岁那年,我被许给了那个我从小就想嫁的阿庸,幸运的是,阿庸对我的情意并不输我。
不是你的得偿所愿,而是我的如愿以偿。
阿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担忧地看着我。我枕在一侧的软垫上,只觉得浑身酸软,懒懒应答。
他微微怔住了,随后眉头紧蹙,语气里夹着慌乱,“你莫不是生气了?”
他要我另觅良人。
这半年多来,我都不曾好眠。他予我梦,可每每醒来,都觉得自己手腕根处隐隐作痛,犹如刀割一般。父亲几乎将盛京的名医求遍,都没有人能道出个所以然来。
“姑娘,又梦魇了?”
我想应该是那个希望我忘记他的人吧。
床榻上的我睡得正香,半空中的我却听得真切。
阿庸,我的阿庸,你不能睡。
想要看他摘朵冷梅簪在我的鬓间,想他像往常一样出门为我买热腾腾的马蹄糕,走前,他还会吻我的额头。
我是梁清姿,小字惊鸿,母族是盛京望族梁氏。
沈三棠拼尽全力救了我以后,我没有再寻死觅活。他按时来为我开药,意识模糊的时候被阿隐强灌了几帖进去,记忆有些零碎。
相伴长大十五载,我对阿庸的依赖和信任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不,我是梁清姿。
我无法控制地大哭起来,却听对方柔声道,“我的惊鸿,快回去吧。”
我裹着斗篷躲在游廊里,嗔笑着讥他,“莫不是你当真以为能娶到我,便对我没有过往那般上心了?”
我缓缓托起药盏,提着嫁衣的裙摆走到白梅树下,一滴不漏地将药全部喂给了院内的白梅。
“我就是惊鸿,对不对?”
我嗤之一笑,那沈三棠可真是个庸医。既然我服下了忘忧,那为何我还会如此噩梦缠身,痛苦不堪,看来忘记也不是什么好事。
“将军!我们这一次,恐怕是有来无回了!”
这些梦让我元气大伤。
听阿隐说,我父亲求沈三棠,对我用了忘忧。忘忧忘忧,前尘往事,忧愁烦扰,一饮尽忘。
那时,我每日都差人去南长街买马蹄糕,但总没有阿庸带给我的甜。后来我便不吃了,我等着阿庸回来,等着他带给我的马蹄糕。
我靠在他怀里歪着头指了指他身后的白梅。
我靠在他肩上,有些抑制不住地鼻酸起来。我该怎样告诉他,这十五年来,从稚嫩无知到萌动春心,从惊鸿一瞥到死生相依,我存下的所有心思。
这半年来我一直做着关于他的梦,感受着关于他的心悸与痛楚。
阿庸,我在!
“惊鸿……”他开口唤我,声音低沉而温柔。
我接过阿隐递过来的茶盏,心神又不由自主地被那株红梅摄过去。花盏里那一抹艳红,与我梦中的那抹妖冶,竟然颇为相似。
今日,我便要告诉他,告诉他这十五年来,我对他的心意,因为我实在藏了太久太久。
“姑娘这是何苦呢?公爷和沈医师费劲了心思才救的您,您这样作茧自缚,令他们多心寒啊!”
深夜,我从梦中惊醒,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只好缩在墙角颤抖着掉眼泪。
“姑娘,你瞧这院里的红梅开得正艳呢。”阿隐冒着风雪折了几枝红梅下来,插进了青釉花盏,转过身笑盈盈地对我说。
身子越飘越远,但身后传来了急切的声音。
03红冢
他上前来拉我的手,手心的温度传来,是那样的真实。
我跑过去想扶起他,却始终无法触碰到他的身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静静躺在冰冷的雪地里,原本俊美的脸庞上血迹斑斑,双目空洞地望着黛色的天际。
(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