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童(下)

2020-02-16 14:19:22

世情

1

夜色在月亮落下去之后收拢。

一夜未眠的我辗转在床,仔细数着身旁宋扬一上一下的呼吸声。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从隔壁传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每到这个时候,老太婆总是着急忙慌地往厕所撵。

“咚”的一声响,似有重物滚到地上。继而老太婆的一声尖叫声传来,引得我直接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趴在门缝儿上窥探门外的情景。

彼时天还未亮透,四周朦朦胧胧的看不太真切。只见老太婆跌坐在一滩凝固的鸡血上,双手撑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许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她将手放在鼻尖嗅了嗅,顿时神色大变,哆哆嗦嗦地起了身。

本想转身回屋,可就在门口,悬挂了一夜的死鸡正伸长了脖子等着她,峭楞楞地在她面前晃荡。她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失了声,回了好一会神后,这才一瘸一拐地进屋叫醒了老头儿。

被人扰了清梦的老头儿脾气大,见着门口瘆人的一幕后不由得一惊,可回过神来的他顿时火冒三丈,站在院子里扯着喉咙破口大骂。

屋外的叫骂声一声比一声尖刻,躲在屋里的我心里逐渐升起一丝报复的快感。

瞥了一眼睡得正酣的宋扬,为了避免他又挨骂出走,我不得不装作被吵醒的样子,抠着乱蓬蓬的头发,睡意惺忪地出屋查看。

老头儿正愁着找不着人儿撒气,见着我出了屋,便阴阳怪气地往我身上带,嘴中蹦出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老太婆早在老头儿的污言秽语中定了神,换了身干净衣服后也恢复了她原有的神气,跟着在一旁帮腔。

本想忍忍就算了,可这一次的怒火似乎蹿到了牙齿根儿,达到了自己耐性的顶点。

我紧了紧牙根儿,接着扒拉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吼了回去:“说我不要脸,那你们就要脸吗?几十岁的人了一大早就在门口吵吵,隔壁还住着几十户人呢?听着你们骂了一早上可还好听?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我许暮云到底做了什么惹你们这么恨?该做的事儿我都做,我不欠你们魏家的。”

两人张着嘴还想骂几句,却发现魏平正木然地站在门口多时,想必也被门口的一幕吓呆了。老太婆连忙过去安慰他,将他领进屋,拿一块儿米花糖哄着他。老头儿则是一脸愤恨地盯着我,指着悬在门口的死鸡,骂骂咧咧地让我把它取下来处理干净。

那只母鸡最终还是被一锅给炖了。

或许是那只鸡的震慑力太强,从那儿之后,他们看宋扬的眼神就变了。他们不再针对宋扬,只是时不时地将怨气撒在我的头上。

他们不傻,死掉的母鸡以及跟宋扬接二连三的骂战早指明了谁是始作俑者。他们越发觉得宋扬可怕,也越发觉得我可恶。

“要是没有你,现在的我们不会这么糟心。”

“我那母鸡啊,死了真是可惜,至少它还会下蛋,可不像某些人啊,只会打鸣。”

“等魏来回来,我就让他和你离婚!让你和你的小杂种滚出魏家!”

这些或辱骂或威胁的话不时地从她的嘴里蹦出来,又想起那天早上她狼狈的样子,我就觉得好笑。

只是没等到她儿子回来,她就提前倒下了。身材还算得上硬朗的她莫名其妙地中了风,歪着嘴儿,涎水止不住地淌,瘫在床上动弹不得。

原本横行霸道惯了的老头子见老太婆这个样子,一下子慌了神,失了颐指气使的高傲劲儿,蔫哒哒地望着我。连中药都会熬糊的他哪里会照顾病人,都是被人伺候的命。

我可不愿意伺候她,但转念一想,瘫了的老太婆总不会日日作妖,耳根子总归清净了不少,权衡利弊后,也就别扭地给她喂饭喂药,洗洗涮涮。

这样一来,看我照顾老太婆的份上,老头子对我的态度缓和了很多。

2

老太婆的重病迫使魏来辞了工,火急火燎地从外地往家撵。

看着瘫在床上捡回一条命的母亲,魏来不禁潸然泪下。我知道他孝顺,毕竟好端端的一个人一夜间就成了这样,换谁都无法接受。

夜里,他侧躺在我的身旁,手搭在我的腰上,在我耳边轻声问道:“暮云,我妈她怎么会成了这样?”

婆媳不和,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的发问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充满怀疑。我被他试探性的一问弄得很不自在。

我有些生气地拨开他的手,不悦地反问他道:“你在怀疑我吗?你以为是我害的吗?”

见我生了气,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接连向我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问一下嘛。哎,暮云,我把外面的工作辞了,我打算就在家种庄稼了,我妈现在这个样子,家里全靠你一个人忙活……”

我立马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不想你留在家里,可家里的实际情况你也看得见。你不去挣钱,你妈的病怎么办?月月都要砸钱在里面,那钱谁来出?”

到底是被父母宠着的孩子,哪里知道当家的苦。被我一口否定之后,他叹了一夜的气,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可若不是撞见宋扬将老太婆的药偷偷倒掉,我是不会改变想法,同意魏来留在家里的。

彼时正是农忙,所有人都在田里忙活,无暇顾及卧病在床的老太婆。宋扬见状便主动向我请缨,包揽了给老太婆熬药的差事。当时的我以为他懂事了,还为此感到欣慰,连魏来都夸他懂事,可转性背后包藏的却是恶毒的杀心。

被我撞见的时候,他正保持着倾倒的姿势,手僵在半空中,碗里的药已经被倒了一半。

被抓个现行的他一脸平静地解释道:“她死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做坏事的人还这样振振有词,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害人。气急败坏的我甩了他一记耳光。

“他们欺负我可以,欺负你不行!所有加在我们身上的痛苦,我会一笔一笔地找他们讨回来!”他捂着发红的脸,咬牙切齿地向我说话,语气真的是又痞又犟。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在害人啊?老太婆除了骂你几句也没怎么你啊!你怎么就这么没有良心呢?你魏叔叔对你不好吗?有好吃的第一个想到你。你弟弟对你不好吗?你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

“是谁教你说这么混帐的话?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对不起你,真正对不起你的人是你爹!”

一提起他爹,他就浑身不自在,用手抹了抹泪,又赌气跑了。

让我顿生一种可怕的直觉,老太婆莫名其妙的中风肯定和他有关。她那么容不下他,处处针对他,按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必然不会让她好过。虽说这纯粹是自己的猜疑,可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他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啊!

自那天之后,宋扬对魏来撒了个慌,借着自己照顾不好老太婆的幌子不但推脱了照顾老太婆的任务,还如影随形地跟在我身后,我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我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他怕我在魏来面前揭发他。

倒是不明真相的魏来,见着他跟着我下田干活,乐得合不拢嘴,对他一口一个赞。宋扬起先并不搭理他,只顾着闷声闷气地干活,可渐渐的他也就习惯了,面对着魏来的玩笑他也偶作回应。

我突然觉得让魏来留在家里是个正确的决定,一来有他照顾着中风的老太婆,我也放心。二来,他和宋扬之间的关系也好了不少,算不上有多亲密,但足以让宋扬不再那么阴鸷,变得阳光了不少。

至少魏来的存在能让我打消不少顾虑。

爱惹事生非的宋扬破天荒地偃旗息鼓,第一次领着弟弟去上学。

可现状没维持多久,宋扬又惹祸了。

3

七月份的尾巴,清河镇正值盛夏。大大小小的蝉子伏了满树,终日吱吱呀呀地嚷着,一股热风吹来,它们便闹得更欢。

宋扬兜里揣着一个塑料口袋,领着魏平,趁大人们在屋里午睡,便偷摸着上山去捡树上的蝉壳,卖给小贩得点零花钱。

不只是宋扬一个人这样,整个清河镇的孩子都会这样。他们会比一比谁捡的更多,甚至会为了争夺一个蝉壳而大打出手。

小孩子的玩意儿,大人们本就不甚在意,权当他们自己闹着玩儿,有时候还会将他们辛苦攒的钱骗出来供自己花。

可宋扬正是为了那几个不值钱的蝉壳和人干了一架,还弄瞎了人一只眼睛。

宋扬和魏平像往常一样吃了午饭就往山上撵,直到天黑透才回家。

累了一天的我忙着做家务,哪儿有闲心注意他俩?见着他们回了家,也就低着头忙上忙下,全然没注意到他俩脸上有伤。

他俩淡定地吃了饭,早早地爬上床睡觉。

可他们送的大礼还在后头,直到第二天天亮,事主才领着一帮亲戚气势汹汹地杀进了我家。

一个男人手持一把菜刀,堵在院门口气急败坏地嚷道:“许暮云,你给我滚出来!看你儿子干了什么好事儿!今天必须出来给我一个公道……”

同在一个村,我自然认得他。

嚷嚷声引得一群邻居驻足观看,他们大都端着饭碗,伸长脖子兴致勃勃地观望。

坐在桌前吃早饭的魏平一听外面嘈杂的声音吓得浑身战栗,同在一旁的宋扬白了脸,牙齿死死咬住下唇。

魏来让我呆在屋里不要出去,自己却出了门,陪着小心向对方询问来意。

可那男人也不看来人是谁,立马扑了过去,狠推了魏来一把。一个趔趄,他摔倒在地,引得周围看热闹的人发出一阵哄笑。

“魏来,你最好闪开点,我找的是许暮云和她的小野种。”他挥了挥手里的菜刀,恶狠狠地朝他说道。

“暮云是我老婆,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有什么就冲我来!”他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语气依旧客气。

“你担待得起吗?宋扬戳瞎了我家虎子的一只眼睛,今天我就要来替他讨回公道!”

“要不是他二叔上山的时候碰见,我儿子指不定就死在山上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宋扬那王八犊子咋就下这么狠的手?”

顿时四周议论纷纷,附和声四起。

老头子坐不住了,立马跳出来反问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能乱讲!你怎么知道是宋扬打的?宋扬他是浑了些,也不会干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

老头子平时是讨人厌,但在这种关乎自己利益的时候,他自然会跳出来维护自己的利益了。

“我儿子亲口说的难道还有假!他已经在医院住了一晚上了,我和他妈昨天一宿没睡全守着他,今天一大早赶回来就是为了替我儿子出这口恶气!”

“叔,魏来,看在咱们乡里乡亲的份上我也就不为难你们了,只要你们把宋扬那小王八蛋交出来,我立马带着人走。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

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一群人没了耐性,将魏来掀翻在地上,径直闯了进来。

门口立马被围得水泄不通,持刀的男人恶狠狠地盯着我和宋扬。

早在屋里听了许久的我惊出了一身冷汗,继而怒火中烧,当着一群人的面揪起身旁的宋扬,恶声逼问他是不是。

魏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宋扬瞪了一眼身旁的弟弟,烦躁地朝他吼了一声:“哭什么哭,烦死了!”

又恶毒地盯了一眼门口躁动的人群,继而转头怒气冲冲地朝我吼道:“是我干的,怎么了?瞎了一只眼算便宜他了,嘴巴那么臭,死了才好呢。”

宋扬的一句话激怒门口的男人,只见他持刀快步迈了过来,厉声逼问道:“你说什么?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信不信我弄死你?”

“你来啊!你今天弄不死我算你狠!”宋扬也不甘示弱,嘶吼着往他身上扑去。

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拉着他,我想他可能早挨了那男的一刀子。

谁都想不到,我会发了疯似的地去抢男人手里的那把菜刀。男人像是吃了一惊一般,竟忘了防备,趁他发神的空挡儿,刀便被我一把夺走。

他见我一手拿着刀,一手护着宋扬就恨得牙根儿痒痒:“许暮云,你干什么?你家宋扬打人,你还有理了?你拿刀子想干嘛?你儿子弄瞎了我儿子,难不成你也想杀掉我?”

“你们倒是别逼我,逼急了我啥都干得出。我没有任何想害你们的心思,我也明白你当爹的心痛儿子。可你今天叫一大帮人闯进我家是什么意思?让我把宋扬交给你是什么意思?是想杀了他泄愤吗?还是想挖掉他的眼睛?”

“你儿子的命是命,我儿子的就不是?是,是宋扬对不起你,可你杀了他有什么用呢?所有的事儿都会好起来吗?你儿子的眼睛就会回来吗?”

“要是你真的想要挖宋扬的眼睛,那就拿我的赔你好了,是我没教好他,是我的错!”

众人以为我只是拿刀吓唬人而已,看到我真往自己脖子上戳,还划拉出一道长口子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

不少邻居看不过去了,立马围过来制止,还有人指责他们太过分。场面混乱极了,有上前劝架的,也有靠过来查看我伤口的。那男人也没想到我会这么狠,担心真的会闹出人命来,便叫嚣似的放了几句狠话后准备领着一帮人走。

“等等。”正当他们打算拍屁股走人的时候,我便在后面叫住了他,“既然来了,我们就把这事儿调查清楚再走,省得以后戳我们母子的脊梁骨。要当真是我宋扬不分青红皂白的伤人,那我也就认了。但要是你们没来由的胡闹,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魏来,你到镇上的派出所报案。爸,你去把村里的支部书记找过来。咱们让警察来办案,总比你我喊打喊杀的强得多。”

说实话,就算宋扬承认了,我也不大相信。毕竟这么多年了,他的每一次报复都是有原因的。人活一口气,我不想让他一辈子背负这样的骂名。

可我忘了,到底还是宋扬错了,他拿石块砸虎子,这是事实,本就无法更改。何况他又犟,被警察和村支书逼着,更是一言不发。

宋扬的那一砸赔光了魏家的家底,可宋扬始终觉得自己没有错,他还不明白,都是自己的一时冲动害得一家人倾家荡产。

我至今还记得他们迈出院门时洋洋得意的样子。

4

宋扬离家出走的那一年,他还未满十六岁。

坐实了害人的罪名后,恐惧迫使人们将宋扬隔离起来,连狗看见他都主动绕道走。在所有人的指责声中,他负气出走。

他将我还害得不够惨吗?清水镇所有的人都避我若蛇蝎,害得我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走了正好,没人给自己添堵,眼不见为净,就当我没有他这个孩子罢了。

事件的余毒还是让我忍不住咒骂他,对着他穿过的衣服,对着他睡过的床,甚至是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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