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谷系列:住在棺材里的女人

2020-02-14 15:13:57

世情

村子里,人们已经在议论这两个人了,像以往议论其他新闻那样议论得热火朝天。梅子听着刺耳,忧心如焚,急于和赵磊撇清关系,但无论对他怎样,骂他,赶他出门,大叫大嚷着叫他滚,都无济于事。后来,他一来,梅子就把门闩得死死的。他也不敲门,也不喊,张罗完了院子里的事情,就直接下地去。

和父母大吵一架愤然搬出家门的那个下午,她就已然明白,在这个世界,她已是孑然一身,没有了安栖之所,那最后的一片故土,已不复存在。

“是我,开门!”

“不用!”梅子一咬牙,奋力扛起那棺材,颤颤巍巍地往屋外挪去,人和棺材一起颤抖着,一点一点挪出门去。

“你不就是怕没人养你吗?我养你。从今往后,我自己种地,粮食分你一半,按时交付,养到你死为止。我的事,也不会再要你们管!我今儿就搬出去。”梅子狠狠咬着每一个字,仿佛要把这最后的一点她所期盼过的温情咬个粉碎。

“你看看哪个姑娘家这么大了还不嫁人,还赖在爹娘家里吃闲饭!”老父亲把烟袋锅往门上磕得咚咚咚咚响。

梅子听出来了,是赵磊,多半喝醉了,说话含含糊糊。

“你不就是眼巴巴地盼着人家那点儿彩礼吗?不就是嫌我在家里吃闲饭吗?什么为我好,都是鬼话,都是为了你们自己!我死也不嫁!”忍了这么多年,梅子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每次听到父亲和来说亲的人商量彩礼,梅子就格外反感,这不是嫁女儿,这是卖女儿!

“那你就给老子滚!”父亲龇牙咧嘴地一个箭步冲过来,一烟袋锅砸到她头上。

姑婆看着傻了眼,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从来不知道,梅子的力气竟有这样大!

“不吃饭咋行!你这脚还没好呢。我给你搁这儿了,我屋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赵磊僵硬地把碗往桌子上一放,径自出门去了。梅子看着饭碗,一阵恶心,她很想拎出去扔得远远的。此后,一日三餐,赵磊总给她送。她不耐烦地说不要他送,他仿佛没听见,反而愈加得寸进尺,来了竟轻车熟路地给她喂起了猪和鸡鸭,甚至一声不吭扛着锄头到她地里去帮忙除草。梅子实在忍无可忍,对着他大发雷霆,警告他不要再管她的事情。赵磊依然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一如既往。

“姑娘家的,趁年轻赶紧找个好人家,再耽搁几年,成了老姑娘,哪个还要你!”母亲给父亲帮腔。

从此,人们都知道了,梅子每晚就睡在那棺材里,也不上灯,还穿着大武以前的衣裳。从那时候开始,人们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仿佛她真变成了那厉鬼。

“站住!”她刚背起背篓,就被父亲喝住。“早些年,我们好声好气地劝你,你爱理不理。现在倒好,一说你就要跑,今儿咱就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你休想出这门儿!”

“说了今儿太晚了,我已经睡下了,有啥事儿明儿再说。”

“今儿老子就把话给你撂这儿了,要么你就给老子嫁人,要么就给老子滚!我就当没养过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丫头,你别怪我们当爹娘的心狠啊,你不嫁人,村里人都在背后戳我们脊梁骨啊!我们也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也没啥别的盼头,就巴巴地盼着你能嫁个好人,有个着落,这样我们才能心安啊!”母亲的声音,近乎哀求了。

梅子说:“好,我等你,你不回来,我就不嫁。”她靠在大武肩上,脸上笑着,泪水却悄然滑落,她把头埋进大武怀里,把泪水悄悄蹭到他的衣服上,生怕被他发现,为他徒增负担。只是,他这一去七年,音讯全无。

梅子冷笑一声,“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救我干啥?我死了你们才都称了心了。你们别得意,今天死不了,还有明天,明天死不了,还有后天,总有一天会死。你们这一个个杀人的恶魔,等我做了鬼,我一定回来找你们算账,我要让你们一个个都被阎罗王吊起来拷打,五马分尸!”

“姑婆,把你家里的棺材借我一口。”她一直都知道,姑婆家里有两口棺材,都是精工黑漆的。做那棺材的木匠快死的时候手里就只有这两口棺材了,便宜些都卖给了姑婆,叫她一口给自己留着,另一口存着,以后谁用得着,可以卖个好价钱。

“没啥,不小心撞的。放心,姑婆,我不会寻死的。”比先前还冷的声音,冷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她被送进卧房,手脚都捆着,嘴也塞着。那几个男人放下她就出去吃酒去了,顺便把门也带上了。外面的人只隐约听到里屋一声闷响一阵脆响,仿佛碰倒了杯子之类的东西。梅子的母亲让大家伙儿接着吃,她进去看看。一进门便看见梅子倒在地上,额头上冒着血,不禁失声尖叫,引得大家都下了饭桌前来围观。一个老头子从灶里抓了一把柴灰赶紧按在梅子头上,又扯了她嘴里的布团子,掐人中。梅子一只眼睛里进了血,一睁眼便看见眼前一片血红,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影正对着她张望。

这晚,月亮格外地圆,圆得很冷,冷得仿佛要封冻整个世界,就像梅子的眼睛。梅子躺在棺材里,棺材盖靠在墙上,门敞开着,月亮从门框里洒进来,洒到她身上,她两边的太阳穴正挂着两条晶莹的泪,还在汩汩地往外冒,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她隐约记起,大约是七八年前,她无意间听到有人说大武上工时摔死了,尸体径直给火化了,只送回来一个骨灰坛子。她冲过去一把掀翻了那坛子,坛子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冲着所有人大喊大叫,说大武没死,不许他们咒他。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开始隔绝整个世界,努力去把所有的东西都维持得与以往一模一样,她也永远只记得,自己只有二十岁,在等大武回来娶她。只是,时间太久了,她真的相信了,大武会回来娶她,却把真相遗忘在了逝去的岁月里。直到她看到自己和另一个男人的婚礼,那被遗忘的,才猛然死而复燃,即刻将她编织的所有幻象烧成灰烬。

“赵磊,你这个畜生,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从今往后,我天天早晚都会诅咒你,直到把你咒死为止!苍天有眼,你必不得好死!”梅子咬牙切齿,狠狠地咬着每一个字,仿佛要将赵磊咬碎。

屋外,太阳火辣辣地,把她的眼睛刺得生疼,无心谷大地上一片生机勃勃的苍翠,她的心里却一片荒凉。她想起七年前的那个下午。

“好好活下去。”姑婆临走时说。

父亲气急败坏,扬着烟袋锅冲过来打她,她把背篓往地上一撂,扬长而去。

“睡下了……我要跟你睡……开门!”又是嘭地一声。

“哎呀,老头子,说话就说话嘛,你打她做啥,这么大的姑娘了,又不是小娃子!”母亲赶紧扯过毛巾来给梅子擦血。

有人早起下地的时候路过,看见梅子正从棺材里坐起来,穿着大武以前的衣裳,面上冷得像块冰,看见了人,眼睛也不眨一下。吓得那人撒腿便跑。

梅子一挥手打掉了母亲手里的毛巾,恶狠狠地瞪着父亲。

梅子看着无心河哗啦啦的流水,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从小到大一幕幕的往事从心头缓缓流过,梅子笑了,笑得泪流如注。大武还是那个英俊活泼的大男孩儿,保护她,照顾她,永远在她身边,为她围起一片安宁的乐土。甚至在她只有十岁却给某个老混蛋欺负了因为害怕而不敢告诉任何人的时候,她只泪流满面地告诉了大武。那年,大武十四岁,像个大人一样,把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肩膀,告诉她不要怕。转身便找了一帮毛小子把老混蛋收拾了一顿,结果被人告状到家里,挨了一顿好打,却什么也不告诉她。从两小无猜时挤一个被窝,到情窦初开时欲近偏远的羞怯躲闪,再到放牛路上大武唱给她的歌儿,摘给她的野花,那些欢笑的往事,那些感动的瞬间,回忆起来,一幕幕那么温暖,却又那么苍凉。

她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只是她没想到,傍晚时,赵磊却给她送饭过来了,说她伤了脚,做饭不方便。梅子心里一阵嫌恶,假称已经吃过了。赵磊说,没看见她房顶上起烟。梅子一皱眉:“多谢了,我不想吃,你拿回去自己吃吧。”

她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在这个世界,除了大武,所有的男人她都嫌脏。她看见老陈家的媳妇跟老五在野草坡里野合,听见自己的母亲在屋里呻吟,结果走出来的那个男人却不是她的父亲,她看见村里男男女女们之间那些满含深意的眼神,听过他们黏黏腻腻打情骂俏调笑的言语,她都觉得恶心,甚至会不自觉地胃痉挛。只是,这些,她从来不对任何人说。她不爱她生活的这片土地,不爱这村子里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母,她只爱大武。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洁癖越来越严重,她和所有人保持距离,避免产生肢体接触,后来性格也变得越来越怪癖,不爱说话,看见谁都冷冷的。

梅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赵磊的敲门声在这夜里显得格外恐怖,就像一个恶鬼正在挣破囚牢破门而出。

梅子已经快六十岁了,但你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她的年纪,她遗忘了岁月,岁月也遗忘了她。几十年来,她一直住在那口借来的棺材里。姑婆早已经走了,她还没来得及把棺材还给姑婆,看来,她要住到自己老死,只能等到下辈子再还把它还给姑婆了。

“滚——”梅子“垂死病中惊坐起”似的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巨吼,将她母亲震得懵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在无心谷的历史上,梅子是一个富于传奇性的女人。

“算了,你走吧。”赵磊怏怏地走过来,解开她手上的绳子。梅子猛然甩了他一个大耳刮子。赵磊依旧闷不做声,去解她脚上的绳子。

血仿佛和梅子一样,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顺着脸淌下来,从脖颈流进衣领。

人群渐渐散开,许多人都走了。梅子的父母觉得没脸,早就一溜烟跑了。

没有人知道,梅子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也没有人知道,她那晚是如何一个人把这棺材从山下搬到山上去的。只是,人们再次经过她门口的时候,便看见她堂屋里多了一口棺材,直杠杠地架在正门口。

从屋里出来后,梅子去找了姑婆,把她的老房子借过来住,姑婆还说,地她可以拿去种,反正她自己种不动了,只不过已经荒了好几年了,需要先开荒。在这村子里,如果说梅子还对谁怀有敬意的话,那就只有姑婆了。男人早年就病死了,可是姑婆守了一辈子寡,不愿再嫁,说是不要再让第二个男人碰她的身体,梅子清楚,姑婆是真的很爱那个男人。这两个都有洁癖的女人惺惺相惜,似乎能够心照不宣地理解对方。姑婆是看着梅子和大武长大的,小时候就常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弄得两个人满脸通红。在他们面前,姑婆永远像个老顽童,和蔼可亲,又专爱捉弄他们。

梅子还没从床上爬起来,母亲便满脸喜色地跑过来。

过了一会儿,没了声音,梅子想,他多半走了,一颗心方才慢慢平静下来。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天亮时,她打着哈欠一开门,一个人迎面扑来,将她扑翻在地,后脑勺重重地撞到地上。她一辈子再也没经历过比那更恐怖的时刻。她声嘶力竭地哭喊,却没有一个人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抓他,咬他,却被赵磊一个嘴巴子扇晕了,嘴角的血汩汩地冒出来。等她醒来,已经在床上了,一动,全身都疼。她看见了姑婆,正坐在床边。

这些话,她早已经听过了千遍万遍,再也激不起她的任何回应。她像往常一样,背上背篓预备出门,逃离这是非之地。

梅子洗了个澡,洗了很久很久,全身都泡得发白,白得像在河里泡了许久的死人。梅子在床上躺了五天了,像个活死人。姑婆每天蹩着一双小脚,拄着拐杖,用已经颤得不行了的手从山脚下给她端上来一碗米汤。梅子一口也不沾。

梅子咽了一口口水,依旧不动声色。然而,她的沉默,对父亲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父亲最讨厌她这副样子。

梅子径直被架进了喜堂,那里正高朋满座,热热闹闹。赵磊正穿着新郎的喜服,喜笑颜开。同样喜笑颜开的,还有她的父母,正坐在高堂的位置上。满堂的客人欢呼着,嬉闹着,参与这有史以来最奇怪的婚礼却并不感到异样。梅子在所有人的欢乐和这满堂的喜气里看到的都是满眼无比的恐怖和死寂的绝望,那一个个人,都等着喝她的血泪,包括她的父母。从此刻开始,她在这个世界再没有了亲人。她惊得无处躲藏,无处可逃,只能在心里默默念着大武。

后来有天晚上,梅子已经睡下了,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吓得魂飞魄散,赶忙问是谁。

“你这孩子……”母亲待反应过来,叹了口气,摇摇头便出去了。

两滴泪水滴到鞋背上,梅子狠狠地咬着嘴唇。

“这婚结得真他妈没意思!”赵磊愤愤地一拳头打到边上的柜子上。

梅子恶狠狠的言语和愤恨而凌厉的眼神,令所有人不寒而栗。全场一片沉寂。有人摇摇头,从后面直接走了。随后又走了几个人。

“这个畜生!”姑婆颤抖着早已没有了牙齿的嘴唇,姑婆眼里噙着泪,手里握着梅子的手。

老一代的许多人都早已在那高高的山岗上添上一座座新的坟茔,新一代的孩子们幼时总听长辈们讲起梅子的故事。年长日久,人们经过梅子的住处时,早已不再害怕和躲闪了,仿佛梅子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本来和这个世界毫无关联,只是偶然路过无心谷,不小心在这里安了家,总有一天,她要回去的。每当从她的屋前经过,孩子们都会不自觉地肃然起敬,那敬意来自未知,却如此地自然,就像春天从土地里长出草一样。

“开门!”梅子听见嘭的一声,赵磊在撞门。

梅子顿时汗毛倒竖。她在窗口对着外面喊救命,她看见有几家人的窗口亮了,又黑了,便再没有了动静。

“借给你做啥?你头上咋了?咋流血了?”姑婆一脸惊愕,眼周和嘴角的皱纹颤抖着。

“人家姑娘都晓得要嫁人,偏偏你不晓得。你不嫁人,往后我们老了,谁养活我们!我养了你这么大,白养了啊!还不如养一条狗,养条狗还晓得要知恩图报呢!”父亲黑红的脸上,胡子颤抖着。

梅子就这样开始了一个人艰难的生活。自己起灶开火,自己养猪,自己喂鸡喂鸭,自己修房顶,自己种地。她变得越来越精干。苞谷黄了的时候,她一背篓一背篓地自己往回背,下山时一不小心崴了脚,摔了一跤,背篓里的苞谷滚得到处都是,恰巧赵磊路过,帮她一个个捡起来,又帮她把背篓背回来。虽然她不太想让他帮忙,但那时候,她自己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冷冷地道了一声谢,她自己早已习惯了这冷冷的声音,除此,她也再发不出别的声音。

没过几天,又是一个寂静的夜晚,她的门突然被一群打着火把的男人撞开,一进来不由分说便用绳子把她捆了,还堵了她的嘴。她拼命挣扎,身上勒出许多伤痕。她顿然明白了,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只是为时已晚,她没能早几天跑掉。

“滚开!别碰我!”梅子一脚将他踹翻,自己也翻了个跟头,连忙爬起来解了绳子,径自走了。她径直走到姑婆屋里去。

大武说:“等我,我回来娶你。”

“既然你和赵磊都已经……”母亲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她完全无法体会女儿此时内心的悲凉和痛苦。“我是来告诉你的,我和你爹已经答应了赵磊,这几天就给你俩把婚事办了。”

赵磊是个又矮又黑的男人,大她三岁,却像大三十岁。把她送到家后,赵磊杵在那儿半天,实在找不出别的话说,就挠挠脑袋,傻愣愣地笑笑,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找他。梅子心里有点反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轻轻嗯了一声。

“可是你一个人咋搬回去?这么重!明儿找人来搬?”

梅子二十七岁那年,父母已经好几年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想办法给她张罗亲事。村里看上她的男子不少,还有外村的专门托人过来说亲。她总是找各种借口拒绝。父母对她已是毫无办法。

“天儿太晚了,你回去吧,有啥事明儿再说。”梅子心里直打颤,却佯装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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