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村里的年少时光

2019-02-07 12:06:22

世情

自7岁起,我便随父母居住在依托发电厂而建起的贫民村里,里面生活着形形色色的临时工人,小商贩,孤寡老人和失业游民。

这里仿佛一个独立于城市的聚落,有和城市完全不同的建筑,街道和风俗人情。时隔多年,贫民村消失在了巨型挖掘机之下,连地名更换成了更洋气的“水岸花园”,看着翻新的房屋和宽敞的道路,恍惚间旧日的记忆涌上心头,在脑海里的人物群像中,唯有两位的面孔无比鲜活,令我难以忘怀。

1

这两位都与我有些干系,一位名叫“于钧”,另一位名叫“王一帆”。故事发生的时候,我们三位在同一所中学,我与叫王一帆的女孩是同班,且是闺中密友。

开学第一天的课上,班主任在讲台上手持点名册为学生一一登记住址,以便确定班车次序。

“兴泰小区。”

“9号班车。”

“德顺小区。”

“21号班车。”

……

我在位置上坐立不安,浑身发热,一想到要当中说出我家所在的贫民村的名字,我就恨不得从窗户跳下去。

“沈洋!”班主任叫道。

“……”

我极不情愿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

“大点声!没听清!”班主任疲倦地喊道。

“老师,我……不知道。”我吞吞吐吐地说。

就在这时,邻桌有个穿水红色上衣的女孩转向我说道:

“是阳光花园的上一站,8号班车。”

班主任疑惑地看着我们,又问了一遍。

水红色衣服女孩声音洪亮地说:

“老师,我们家没有站点,我们知道坐哪趟车。”

班主任面露惊诧,这个家在贫民区,自信满满地女孩就是王一帆。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全班只有我们两个住在贫民村。每天早上,我们要穿过污水横流的小巷,跨过郊区农田的田埂,绕过猪圈,公厕和蔬菜大棚,走到高速公路的路边上等班车。

我父母都是附近工厂里的工人,而王一帆的父母却常年不在家,她跟奶奶一起生活。

有一天,学校因举办活动而推迟放学时间,父亲担心我走夜路不安全就骑车来接我。我和王一帆说说笑笑下了校车,一看到父亲推车在路旁等我的身影,我立刻心花怒放,高喊:

“爸爸!我在这儿!”

除了父亲骑车载我可以省力外,我其实更在意的是,在王一帆面前,我有个爱我的父亲这样一个可以炫耀的事实。

王一帆礼貌地喊了一句叔叔,随后在客套话里我跨上自行车后座,跟着父亲扬长而去,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夜幕中的高速公路上。

父亲载我从大路回家,不必闻那臭烘烘的猪圈味,也不必担心穿过田埂时一脚踩进泥水里。大路灯火通明,路边是两排高大的白杨树,树上盘旋着遮天蔽日的乌鸦。吹着夏夜的凉风,我心里有种可耻的快乐。

王一帆在处处比我优秀,我虽把她视为朋友,也不免嫉妒她,唯有此时,我能享受父爱带给我的优越感。

父亲骑车离开后,我夸张地笑着,因能感觉到王一帆一双明亮的眼睛在背后盯着我们离去的身影,那眼里有令我羞愧的背叛感和炫耀的羞耻感。我能清楚得感觉到王一帆的失落和孤独。我这样做,实在太不够朋友了。

2

一天傍晚,我去王一帆家里找她。

虽然只隔了两条街,我却感觉像进入了另一个部落。

大门是松绿色的,两扇门板一高一低,多年前粉刷的油漆早已斑驳,我用手就能扣下来一块干裂的油漆。

门前矗立着一个招牌——阿祥小卖店。

进了大门,有一道漆黑的走廊,怎么看也不像商店,我边走边喊道:王一帆在家吗?

院子里传出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

“在家,咳咳咳……进来。”

院子的水井旁有个老太婆在洗衣服,乌黑生锈的水井吱吱呀呀,半天才出一点水,老太婆很节俭,诺大的铝水盆里只有覆盖盆地的一点水,她在艰难地搓洗一条脏污的裤子。

王一帆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她披散着头发,长发及腰,在夕阳下染上了金色。

14岁的王一帆跟这个小院格格不入。我心里一惊,发现她身上仿佛有种魔力,她站在简陋破败的院子里,仿佛光芒四射的雅典娜女神,这院子也很可爱了。

她比我高一头,身段苗条,一双大眼睛空灵似水,我在和她说话的时候偷偷打量她,很是嫉妒她光洁白皙的皮肤。

她把我带进屋里,让我坐在她的小床上。

这个不足7平米的小屋被她打理得如井井有条,我立刻想到自己凌乱的屋子,不禁脸上一热。

在有限的空间里,除了摆放必要的家具和书本,还有很多我从没有见过的小装饰品,比如海星和贝壳做的风铃,紫色鸢尾花的油画,小动物样式的陶瓷娃娃,高举着一条腿的粉色芭蕾舞音乐盒……我爱不释手,拿起来细细观摩舍不得放下。

我思忖着:这些是从哪来的呢?

过了几个月,我的谜团解开了。那次我去找她玩,恰好遇到了她的妈妈。

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惊叹于她和王一帆的相似,这两个女人都具有让小破屋蓬荜生辉的能力。

“妈妈,这是我的好朋友——沈洋。”王一帆向那女人介绍我。

“好,要和你的小朋友好好相处。”女人说,随即转头向我笑道:

“我们家一帆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阿姨,她学习特别好,还是我们班的音乐委员,她唱歌也特别好听。”我连忙说。

“这点像我,我年轻的……”

没想到在一旁冷眼相看的王奶奶插嘴道:

“你可别说你年轻那时咋样咋样了,你还有脸网自己脸上贴光,我儿子就是被你害的。”

耸然间,一帆妈妈脸色大变,想要开口回击,却死死咬紧牙关,眼里有一丝嘲讽,过了半天,她缓缓说道:

“没有谁害了谁,要是你儿子不带我去赌场,我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那还是不是因为你是骚浪货,天天要这要那……”

“哼,就你老太太不知道,外面道上的朋友,谁不知道,你儿子又嫖又赌,花钱如流水,幸亏我离婚早,不然……”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得吵着,我如坐针毡,只想着赶紧离开,仿佛婆媳的战火马上要波及开来,整个房子都要着火了。

我偷偷瞄王一帆,她将脸看向窗户,木头一般充耳不闻,偶尔低下头来抓衣角,把衣服上的毛球一个个拽下来。

我拉了一下王一帆的袖子,小声说,我先走了。

她面露愧色,眼睛仿佛蒙上一层薄雾,却拼命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

走到门口,我听到王婆婆厉声骂道:

你滚!别来我家……把你的东西都拿走,破玩意,俺不稀罕!

3

转年冬天,贫民村里新搬来一户,那家的男孩叫于钧,跟我们在一个学校,从此,他每天跟我们一起在高速公路边上等班车。

他长得高高瘦瘦,走路迅疾如风,每次都站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背着扁扁的书包,沉默寡言。

自从他搬来,我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

一年冬天,学校里的树都脱了发,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碧霄,学生们在操场上跑圈,呼哧呼哧的喷出一团团白汽,就像拉磨时累极濒死的驴子。

几乎每天都会下雪。无人打扫的西操场上堆满了积雪,吃完午饭,学生们爱去那里散步消食。

王一帆已经连着很多天不跟我一起吃午饭了,她每每都说一会再去,她还有几道题没做完。见她执意驱我先走,我只好和别人去食堂。

王一帆最近几个月瘦了一圈,皮肤是病态的白皙,校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像个麦田里的稻草人。我以为她在减肥。

那天中午,日光耀眼,雪地反射的光芒如碎玻璃一般尖锐。长青树上堆积的雪像顶棉花帽子,松松软软的,飞屑随风飘散。我忍不住抓了一把团了个雪球,手里凉飕飕的,瞬间变成了胡萝卜色。

十几二十分钟后,西操场上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三五一簇,远远看去,鲜艳的大棉袄像雪地上盛开的诡异花朵。

耸然间,我听到操场角落里传来笑骂声和踢打声,几个高个子的男生在踢一只“麻袋”。“麻袋”是黑色的,还在地上滚来滚去,刚站起来,又被推倒了。

“X你大爷的!”

“干死你!”

“日你丫的!”

那一脚又一脚狠踢在“麻袋”上,麻袋很臃肿,除了踢在头上,都是砰砰的声音。

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学生也看见了群殴的场面,不过他们都把手牢牢地揣进大棉袄的衣兜里,丝毫没有拿出来援救的意思。嘴巴喷出一团团热气,不停地议论着。

“那是初二10班的体委和他的哥们。”

“听说打了好几次了!”

“那个土鳖!”

“听说挨打的那个不听大哥的。”

“不会被打死吧?”

……

在众人议论之时,一道浅蓝色的身影大步奔了过去,没有戴帽子围巾,光着脑袋,露出一截飞扬的马尾辫,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十分卖力。

我眯眼细看,心下陡然一惊,这是——王一帆!

我连忙跟在后面追了过去,又不敢跑得太快,就小步小步快走。

她冲过去,拨开几个高个子,蹲在地上去扶“麻袋”,有个高个子来拉扯她,她挣脱那人的胳膊,破口大骂,还抓起一把雪扔到那人的身上。“麻袋”僵硬地站起来,王一帆为他拍头上,身上的雪。一层雪屑簌簌落下。

“有事啊!”

“这不是隔壁班的音乐委员吗?”

“美女救狗熊了!”

“狗屎配鲜花!”

嗤笑和污言秽语从这些中学生的口中纷纷喷涌而出,几个恶霸没有再动手,嘻嘻哈哈地目送着王一帆和“麻袋”离去,“麻袋”把胳膊放在王一帆肩膀上走得一瘸一拐。

我羞愧地在一旁站着,走进了,王一帆注意到了我,她抬眼看着我,四目相对,我眼神如退潮后的螃蟹和大雨前的蚂蚁,连忙躲闪开她眼里的光芒,如一道利剑刺穿我的自私虚伪。我也在此时用余光看清了“麻袋”,他就是我们贫民村同学——于钧。

4

那天下午,隔壁班的四个恶霸在走廊里罚站,被来来往往的学生参观,有的靠在暖气管上,有的倚在消火栓上,有的干脆直接坐在窗户阳台上,还有一个拿烟头去戳绿植的叶子,课间有几个同伴来探望他们,一伙人说说笑笑,仿佛不是在罚站,而是在开茶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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