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不语

2020-03-13 18:52:22

古风

1

昨夜卓府有小厮来报,说卓家小少爷知秋似乎中邪了,拿了重金请我去卓府一趟。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哪有拿了钱却不办事的道理?

趁着昨夜星空敞亮,夜观天象后得知,我这一趟似乎会有不菲的收获。晨起,我早早地和卷妖商量好,一定不能拖后腿,关键时刻该出手时还得出手。

干斩妖除魔这一行的,大多都有些法宝利器,我并无什么特殊的神器,只有一只与我相处多年的卷妖。很久很久以前,卷妖还是一本封印上古妖物的书,名叫《山海经》,并无其他特殊,只是它封印的妖物,任何一只,只要冲出封印,必然会掀起血雨腥风。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些妖物中的一部分冲出封印,隐匿在人类中,却并未做过过于违背人类之事,而那原本是死物的书,却有了灵。我觉得叫他《山海经》不妥,便私自叫他“卷妖”,这一叫又是多年,他本来是不同意的,但是叫着叫着,他也认了。

我站在卓府门口,仔细打量矗立在门口的石狮子,虽然经历几十年风雨,但它们身上隐隐约约散发的王霸之气依然浑厚有力,普通的妖怪更是无法在它们的眼皮底下张牙舞爪,这传话来的小厮却说,他们家少爷中邪了,定是有妖物作祟,我倒是觉得有点意思。

门口已经有人接应,甫一进门,我便隐约闻到一股海腥味,随口向小厮问到,这家大人是否嗜食海鲜,没想到小厮却说从未。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在堂屋见过卓家大人,便去看卓家少爷卓知秋。坊间传闻卓家大人温和亲民,今日一见果然礼数周全,即使他面上悲痛,该有的礼节却毫不含糊。和卓大人并无多余的交谈,他也是爱子心切,带着我就往卓知秋的房间走去。

谁料到,越靠近卓知秋的房间,海腥味越浓郁,我揣在怀里的卷妖有些躁动不安,似乎想挣脱桎梏,跑出来。

我默默安抚它一番,门口有侍女推开卓知秋的房门。

屋内有上古神兽的气息,卷妖蠢蠢欲动,若不是这神兽正在发怒,卷妖定不会如此心急。

我找个借口连忙打发掉其他人,掐个诀设好结界,放出卷妖,尝试着与屋里隐匿的神兽对话。

“阁下是哪位神兽?可否出来叙叙旧?”

除了我的声音,还有卷妖压抑在喉咙里的嘶吼声,并无其他的声音。万年不见,神兽都变得这么高冷的吗?

看到躺在床上似乎毫无生气的卓家公子知秋,心生一计,无奈之下,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2

我走向卓知秋,他的心口处有点点血迹,却并无外伤。搭上手腕才发现,他并无脉搏,他已经死了?

不对,他的呼吸是正常的。我看到他的喉咙处有若隐若现的光芒,正要摸上去的时候,被一股力量掀翻在地。我也不恼,拿出茶具席地而坐。

“阁下到底是哪位神兽,看您如此在意这个凡人,怕也是无心与在下打斗,何不出来叙上一叙呢?我有上好的君山银针,阁下不品上一品,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哎哟,甚至都对不起我们曾经朝夕相处过几十万年呐。”

我自顾自地开始泡茶,卷妖被我束缚在一旁,现出小孩姿态,别别扭扭地跟我闹脾气。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许是意识到我并无恶意,空气隐隐有波动。屋内的海腥味更加浓郁,空气仿佛像水波一样微微荡漾,逐渐被撕开,一个巨大的身影逐渐现了出来。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条一丈长的鱼尾,却是浑身伤口,鲜血直流,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腐烂,密密麻麻的箭镞扎在身上,这不过是凡人的武器。我顺着鱼尾向上看,才看到她的上半身是人身,面容清丽,却透着不正常的青白。

原来是鲛人,我心下了然,这浓郁的腥味,除去海水,还有鲛人受伤后,大量出血的血腥味。

“鲛人?”

她点点头,并不说话。我突然发现她的身后是海水,原来是她撕裂了空间,让海水倒流至卓府供她藏身,她一直守着这个凡人男子。

有谁能伤得了上古神兽鲛人呢?除非它不想反抗。

“你为何一直是兽形?为何伤口不愈?你的鲛珠呢?”

它的大尾巴上没有我熟悉的流光溢彩,它竟是剖了鲛珠?鲛珠于鲛人而言,无异于内丹于妖,她的生命就系在那一颗小小的鲛珠上。人类盛传,鲛珠可活死人肉白骨,可鲜有人知,这并不完全是传说。

我看向卓知秋,一颗小而光芒大盛的珠子从他的嘴里飘出来,鲛人拼了命地捂住他的嘴,珠子还是徐徐回到鲛人的体内。

鲛人生得极美,万年前我已知晓。她的人形我却是第一次见到,不似在封印中那般美艳,此刻的她带着些许苍白与无助。

想来也是,受了如此重的伤,料谁都会虚弱几分。

“你这又是何苦?人类生命不过区区几十载,早死晚死谁又在乎?更何况,今日你遇上我,定是逃不了的。”

我知晓鲛人并不会开口讲话,但我知晓她会传音。

3

“百里符,我求求你了,救救他好不好?只要他活过来,我愿意自己回到《山海经》中永远被封印。”

她并不会说话,只是传音给我。我一直知道鲛人凶残且桀骜不驯,却不知她肯为了一个凡人,而跪倒在地,对一直看守他们的低级小仙臣服。

离了鲛珠,我才真正看清卓知秋的伤势,只有一个伤口,却是真正的致命伤。

从后背来的冷箭,贯穿了心脏。

即使我能让他呼吸,也是无法像常人那样有温度,我只能锁魂,救不了躯体。

“不是不救,只是救了他,你呢?离了鲛珠,这世上便再无鲛人织绡,泣泪成珠了,你也永远只能活在《山海经》中啊!”

“阿符也是清楚,自我们逃离《山海经》,已是过去万年之久,我们这些曾经被封印的妖怪,如今在人类眼中已然是宝藏般的存在,甚至有些人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来捕获我们,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除了他,人间不值得。”

我与鲛人并无太多交集,曾经被封印的时候,他们在《山海经》内的所有厮杀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个看门小仙,每日里不过检查结界兽是否有偷懒。他们有无尽的生命,在《山海经》内谁都不会死。

“我只知道你是个无比倔强的上古神兽,被封印时遭到霸凌也不开口求饶,没想到如今越发退步,玩起来连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

“我在凡世的名字叫不语,他什么都已经忘记了,别告诉他是被妖怪救了。还有,妖怪就是妖怪,别拿妖怪当神兽。”

不语吐出鲛珠,回到她撕裂的空间,漂浮在海水中,一身箭镞依然钉在她的肉里。自卓知秋离去,她从未动用过鲛珠的力量。

我只会一个追魂术,好巧不巧地和冥王关系不错,翻阅生死簿才发现,卓知秋的阳寿未尽,并无阴差勾他的魂魄,应该只是在城内游荡,算他小子命不该绝。

施展追魂术,势必要探查卓知秋的记忆,我对着不语说道:“无意冒犯卓公子,只是这追魂术施展起来确实有些不便之处。”

4

我随着卓知秋的记忆往前走,眼前一幕幕场景让我竟然有些久违地热泪盈眶。我一直以为数十载不过弹指间,却从不知晓,人类的十年就可以留下这么多宝贵的记忆。我不禁有些悲伤,活得久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人类痛痛快快地活一场,他们才是真实的啊。

算起来已经是十年前的光景了。

十年前,卓知秋还是个垂髫小儿,父亲是太傅,十五岁的哥哥已经跟着将军上阵杀敌,姐姐被当做太子妃教养,只有他,从小顽劣不堪,喜欢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经常说什么府里的后花园里有披头散发的姐姐会飞,说什么夏天的时候,池塘里会有顶着小角的小孩子趴在荷叶晒太阳。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父亲更觉他朽木不可雕,除去读书练武,大多数时候他是被散养的。

帝王好长生,喜欢炼丹术,相信世上有鲛人,尤其对鲛珠可保长生不老深信不疑,群臣也竞相为帝王寻仙问道。卓知秋的父亲无心官场争斗,也不相信世上有妖,从来不被这些遮住眼睛,他只想好好辅导太子。

父亲不管卓知秋,他就出去晃,尤其喜欢打山鸡摸鱼,他没有学会权谋算计,只与城里的乞丐混得熟。城里的乞丐都知道卓知秋是卓府的公子,但为人单纯善良,他爹卓大人也是乐善好施,他们都很喜欢卓知秋父子。

九岁那年,卓知秋在乞丐窝遇上不语。他们去河边摸鱼,却见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躺在大石头边,卓知秋一靠近她,被挠了个大花脸不说,还被小姑娘咬破了手。那时不语还没有名字,不会说话,走路跌跌撞撞,眼神凶狠又倔强。

知秋问什么她都不说,只是盯着火架上的鱼出神,嘴角有一丝可疑液体。知秋把烤好的鱼递给她,她也不管是不是烫嘴,只管往嘴里塞。意料之中,她的舌头被烫伤了,趴在河边一通牛饮。

“既然你不会说话,那就叫你不语可以吗?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咯。”

不语有了名字,她和乞丐们生活在一起,但是这个姑娘过于能吃,不说话不讨喜,还会打人,再加上个子又长得飞快,她就被遗弃到了卓府后门。

卓知秋早起去厨房偷吃的时候,碰上府里的下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躲在架子车下面,不说话只会瞪着别人看的姑娘。卓知秋走过去,趴在地上看到眼神凌厉的不语,惊喜地叫了一声。

众人还未看清,待回过神来发现,这个凶狠的姑娘,将自己家少爷搂在怀里,看向少爷的眼神柔软许多,还隐隐有撒娇的感觉。

5

卓知秋并不在意被脏兮兮的不语碰触,反而牵着她的手去找爹爹。卓大人并不反对不语入府,她换上卓知秋的衣裳,和卓知秋一起跟着卓大人去东宫,做太子伴读。

不语不会说话,有经常欺负知秋的世家子弟看着不语是新来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却被不语打得趴在地上直求饶。

同样都是七八岁的年纪,不语的战斗力让知秋羡慕,更别说她的个子窜的老高,长衫穿在她的身上,比穿在知秋身上俊朗许多。

不语只管打架,知秋却要被父亲批评许久,在东宫打架闹事,那可是大事。当天下学回家,卓父将滋生事端的二人叫到跟前,先是好一番好言相劝,但是知秋的反应在卓父眼中就是典型的不知悔改。

“父亲,您常常教导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您也说过不该吃得亏就不吃,我们只是正当防卫而已。我打不过那些恶人,但是不语有能力,为什么那些人犯了错,要受罚的却是我和不语?”

卓知秋虽小,但这一番话说得卓父竟然毫无反驳的言语,他看着爱子将小乞丐护在身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心一横眼睛一闭,巴掌就飞了出去。

清脆的巴掌声让卓父也愣住了,他睁开眼却看到小哑巴不语波澜不惊的眼神,敢情是打在这小哑巴的脸上了?但不语的眼神看起来隐忍却不怒而威,看得卓父心里有些直发毛。

知秋还要说些什么,卓父却挥挥手:“你们两个出去闹腾吧,我老了,管不住你了,等你长大了自己去想吧。”

不语拉着知秋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卓父看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良久才盯着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连卓母给他端来一壶茶也浑然不觉。许久才呢喃道:“会有人的皮肤是这种粗粝潮湿的触感吗?”直到卓母问他一声才回过神来。

半年后,不语还是不懂与世家子弟相处,只是冷冷站在知秋身前,更何况太子对这个身上总有一股怪味,眼神凌厉,看起来格外凶狠的不语很不满意,卓大人便找了个理由,把他们俩送出东宫,再也没有伴读过。

来卓府的第一年,知秋带着不语过了很多节日,除夕夜在爆竹声中守岁,上元佳节带着她去街市上看花灯猜灯谜,放孔明灯祈福,花朝节带着她去郊外踏青赏红,乞巧节请姐姐教不语乞巧和女工,重阳节带着不语登山赏菊。

时间久一些,不语的笑容逐渐多起来,甚至会对着家里的丫鬟嬷嬷微笑,更神奇的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窜个子了,吃得也渐渐少一些,穿上红妆,也有那么一丝温婉大小姐的意思。

卓府的丫头嬷嬷小厮,都是早年被逼得走投无路之际,被卓大人收留在府内,他们看到不语,自然也会想起自己,自然就没有人嫌弃不语,更多的是心疼这个不会说话,无比倔强的姑娘。

6

一晃神五六年过去了,卓知秋的个头早已经超过了不语,他也能一抬胳膊就把不语搂在怀里,只是他逐渐懂得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便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与不语亲密无间。

说起来知秋第一次意识到他与不语不同,是某一日晨起,他去不语的房间找她出去遛弯,推门进去就看到不语在用白布裹胸,他盯着不语凸出来的胸脯看了半晌,脸突然憋得通红,整个人弹了出去。

不语看着跑出去的知秋有些不明所以,可是对于知秋而言,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是男,不语是女。

在姐姐和府里丫头嬷嬷的教导下,不语也逐渐知晓,男女之间过于亲密并不雅观,女子穿男装出去,和男子出去鬼混也不是闺阁女子该有的举动,女子就该温柔大方,上山打鸟、下河摸鱼终究是不妥的做法,便也不再跟着知秋做这些闺中女子从不染指的不雅之事。

更重要的是,女子的闺房,男子不能轻易闯进来。知晓这些之后,起初不语每次见到知秋多少都有些扭捏不安,虽然不知为何如此,况且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她的心里早已经如锣鼓翻天。但不语终究是不语,几天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依然我行我素。

不语很聪明,尤其在女工方面,她心灵手巧,会纺纱织布,也会绣花鸟虫鱼,甚至连绣工了得的姐姐都喜欢她的刺绣,还缠着不语教了许多她不会的花样。

知秋一改小时候顽劣的脾性,跟着哥哥逐渐和世家子弟交好,他们一起饮酒赋诗,赛马打猎,在酒席上彼此讨论自己的心上人。被问到是否有心仪的姑娘时,知秋一瞬间有些恍惚,赶紧摆摆手表示没有。

有人指着知秋的心口问道,我们提心上人的时候,你的这里是否跳的比往常快,头脑里是否有一张脸闪过呢?

卓知秋连连否认,端起酒杯就往肚里灌,心事重重,不过几杯酒下肚,他就醉了,不语来酒肆接他回家。回家的路上,迷迷糊糊中他又想起那个问题,嘴里嘟囔着说什么,不语凑过去,隐约听到似乎是自己的名字。

不语心性单纯,并未多想,她把知秋从马上提了下来,丢到床上便去后院帮忙,她力气大,总是喜欢干些力气活。

7

宿醉的感觉并不美好,知秋不再喝酒,反而想着法子带不语出去闹腾。知秋从世家子弟那里得知,城内有一家只在夜里开放的酒楼,酒醇人美,还有西域舞娘的妖娆身姿,更别提那漂浮在整座楼里的异香,简直让人醉生梦死。

挑了个月黑风高的好日子,不语重新穿上男装,知秋带着不语翻出自家院墙,直奔那个叫“千红窟”的酒楼。月色朦胧,繁星点点,别家酒楼漆黑一片,千红窟却是灯火辉煌,夹杂着各色慵懒的笑。

“不语公子,咱马上就要成为大人了,你可开心。”知秋对着不语作个揖,嬉笑着说道。

不语当然不甘示弱,她回礼道:“卓公子,待会可千万不要乱花渐欲迷人眼,忘了回家的路啊。”

知秋第一次进青楼,他被这里的千红迷了眼,全然忘了自己说过不再喝酒,也忘记了身边还有个不语公子。他一边喝花酒,一边调戏姑娘,挥金如土。他自己却是不知道,自他进了这座楼,便被隐匿在这里的妖精盯上了。处子之血,至纯至阳,是至阴妖物最需要的修炼之品。

午夜十分,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客人们寻欢作乐,妖精们蠢蠢欲动,有面容美艳、穿着暴露的姑娘给知秋敬酒,一杯又一杯,知秋喝得有些忘乎所以。

不知怎么了,他突然抓住那姑娘的手开始抽泣:“我也是卓家的人啊,虽然没有大哥勇猛,但好歹也是爹爹的儿子,为何爹爹什么家事都不让我参与呢?我可不想被人说徒有卓家公子的名头,却是个什么都不会的窝囊废……”

他一边哭,一边撩起姑娘的薄纱衣袖擦眼泪,但不语看见,他哪是在擦眼泪,那明明是在闻这姑娘身上的香味啊!这个登徒子!不语没来由地有些生气。

夜深了,倒酒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离开,嘟哝个不停的知秋也因不胜酒力沉沉睡去。不语也有些支撑不住,趴在床边小鸡啄米。

有蛇妖贴着墙壁游曳进来,对着知秋吐信子,不语只是抬手的瞬间,一根筷子甩出去,小蛇已被钉在墙面上,床上的知秋呓语几声,翻身再次沉沉睡去。

“还有什么妖怪,一起上吧。”

乌云渐渐散去,借着月色能看到一群流涎的怪物。平日里,它们披着女人的皮,画着精致的妆容,在这千红窟里醉生梦死,残害年轻男子。而今夜,在月色下,它们现出了自己最丑陋的面目。

“你也是妖怪?你是什么妖怪,不要独吞这份美食,大家一起分享。”

站在最前面的是千红窟的妈妈,一条巨蟒,估摸着也有小五百年,若不是它周身散发着杀孽的浓雾,不语都觉得它可以修个地仙。

“妖怪?你们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德行,还敢对我大呼小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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