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谷峯
01我在日本经营一家古董店兼酒吧。
当初信誓旦旦奔赴东京,像上世纪去往北京的外来人口,拥挤着摩拳擦掌,内心实则惴惴不安。从成田机场落下,来不及呼吸一口千叶乡下的异国空气,就拼命赶赴心中的商业化都市。
怀抱的希望往往落空。在地铁的摇晃中环视了新宿,涩谷,池袋,吉祥寺。涩谷出站口与如今一样垃圾成堆,那时候的池袋年轻人似乎更有活力。而今西口公园的夜晚早没了电视剧中神秘,阴郁的浪漫,成了中老年人练嗓子弹吉他的去处。之后又在JR的颠簸中去镰仓看海。江之电窗外的海景很美,站在江之岛对岸的礁石群上望着一对对牵手的年轻人,又深深体会到陌生国度夕阳投来的沉重与疏离。
百般折腾,最后在高槻落了脚。一座新大阪与京都缝隙间的小城市--80年代的巴士,至今未通地铁,名胜古迹只有古坟,周围人关西口音浓重。慢慢习惯了新生活,在无数商铺前台,后厨的磨练之下,依凭兴趣开了家小古董店。
最初收集大正时期的古着设计作店内装饰。摩登女郎的钟形帽,学生,军人的军帽,棕褐色复古样式的马靴配上大正特有的几何状纹样和服,红白或者绿白相间,下身深色的,褶皱分明又宽大的胯,穿在塑料模特身上也有美人的气质。之后又收集复古电话,弧光灯,漆黑或铜绿罩子的钨丝灯:三盏的吊悬式吞吐着旧时代的呼吸。为了营造空间的错位感,我把海报与报纸贴满墙面,或者裱装起来挂在墙上。那些以竹久梦二为首被设计出的美人们,在岁月变迁下丝毫没有遗失嘴角的笑意。搞来昭和后期的电影海报:赌场,刀光剑影,写满“兄弟仁义”;广告又随了西方立体主义的大流,少女都画成毕加索风格。
没有宣传 ,光顾的只有寥寥数人,只好对生活妥协,把店面当酒吧运作。复古风格的桌椅摆上门面外围,挂上块新牌子,选择了上世纪好莱坞商业电影中频繁出现的字体。屋内凭那些复古的暖光照明实在困难,又缠上霓虹灯,用LED显像管把“Sodar Water”投影到海报少女的脸上,粉蓝相间的光圈漫溢出气泡。那些古董就理所应当得成了酒吧的装饰。小城市的人光顾了几次,觉得“お洒落(时髦洋气)”,更有甚者悄悄坐上吧台问我收不收购他家的古董台灯,我笑笑留下邮箱和手机号。客人饿了,我也会做些中国菜端上去。不是居酒屋的定位,在酒吧吃炒饭确实不合时宜,但仔细一想:存在即合理,顺其自然吧。
这几年有了回头客,也为我收集这些时代的遗物找到十足的借口。这里就成了异乡小城的卡萨布兰卡。
“时代总是残酷的”
02日复一日,深夜的滥俗故事都会在微薄日光下燃尽。
到5点半基本歇业,把“CLOSE”牌子挂上店门,我就急匆匆跑上二楼补觉。9点半,手机闹铃准时响起,洗漱完毕后开始新的一天--接待好友和顾客。
把好友与顾客区分开来其实不妥。现在时常来串门的老主顾们,都是古董店时代与我关系甚好的。也有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抚养一女的单亲妈妈,隔壁荞麦面店的老妇人:她喜欢圆形灯泡的荷叶罩台灯与打字机。后来从隔壁顾客口中得知,那些都是她已故的丈夫曾经喜欢的:丈夫是山形县人,曾经作为专栏作家,1979年应当地报社之约回敦贺工作考察。在昭和55年(1980)的大雪中行踪不明。
她抚摸着店里的一台上世纪80年代的打字机,蒙上阴翳的眼中有一丝光芒。
“我丈夫一直喜欢这些玩意儿。 ”她说:“那时候和他说,一台电动打字机不就行了,满足工作需要嘛。”
“结果他那时候还花大价钱买世纪初德国产的,贵极了。”
“还自诩作家。其实不过是写字养家糊口。我让他赶紧辞了工作,一起做点小买卖。 ”
“说快了,马上就能出人头地了。还说这些都是文人的兴趣,女人不懂。”她的表情有些痛苦。“后来他什么都听不进去。我很生气,赌气说要把他那些收藏统统扔掉!”
“其实并没有扔掉吧。”我适时搭话。
“哪里敢啊,扔掉了他不得和我拼命。”她稍稍苦笑:“况且之前德国产的都这么贵。小伙子,你说古董都贵在哪里啊。”
我无言。
“又不是明治大正时代的文豪。”她叹了一口气:“再说,老老实实在家写不就完了。去什么老家的报社,实习考察的钱又没公司给你报销。”
“我应该阻止他的。”
“为什么我不阻止他呢。”
她一边抚摸着掉了漆,边角圆润的键钮,一面自言自语起来。
“要是他能回来找我,我就把最新的打字机送给他,他肯定也用不惯现在的电脑。再跟他说,你放心,你的那些收藏我其实一样都没扔掉。”
这些客人之中,唯一让我产生好奇的是一位姓岛田的先生。
50岁刚出头的样子,没有中年人的啤酒肚,体格像军人一样健壮。头发理得极短,有点北野武电影中黑道头子的感觉。爱穿黑色或灰色风衣,就算西装领带打好也与普通上班族格格不入。说话没有特别的关西口音,单刀直入,是不喜欢讲价钱的那种类型。他壮硕的身躯往吧台上一摆,和背景海报上赤裸上身的男演员异曲同工。手移上桌面的过程都像在掏枪,以至于每次交谈我都有些害怕。
“岛田先生,您不是关西人吧。”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我确实不是。”
他开场喜欢把回答放在句尾,这种交谈方式在得到答案之前要忍受他几秒的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