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的脸上就没露出过笑容。我出生开始他就一直板着脸,后来也索性不说话了。”
“我讲的太激动了,对不起。”
“不必道歉。所以这就是您想当战地记者的理由?”
“差不多吧。就想用肉眼好好看看这世界还能多残酷!再拍下来,提醒提醒那些没醒悟的人。”
“年轻气盛的时候,觉得活都活了,把世界向好方向拽一步,死也足惜。”他闭上眼睛:“结果都是幻觉,拽不动的幻觉。”
“你觉得人在绝境最需要什么?”他反问我。
“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
“那要是这一点点都被掐灭了呢?最需要的还是心灵支柱啊。虽然老生常谈了一点,幻觉也是得能让人安心的幻觉才行。”他突然有些难以开口:“那个老家伙在缅甸爱上过一个当地的姑娘。”
“您怎么知道的。他后来和您坦白了吗。”
“老头子怎么可能肯说出口,被我妈发现了可不得了!是我在他去世以后,从他衣柜上下木头夹缝里找到了一封信。”他摸了摸稀疏的胡须:“还没有给母亲看过的,这么多年来我就一直藏着,还带到了这儿。”
“一开始心里可不是滋味啊。他既然结了婚为何还要念旧情?恨,心里堵了很久,觉得他配不上我母亲。后来想想,这是他的错吗?不是。从仁义从人情上他根本没有错,不是吗?”
“确实。”
“说到底我也根本没怪过他。人死都死了,我理解他。我是他儿子,我不理解还有谁能理解?”他争辩的语气着实吓了我一跳。接着他从公文包中掏出被塑封好的一封信件。“所以我今天来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把这封信交给你。想着你的古董生意再做下去,这个小插曲也能好好被保存下来。过去也是将来也是,时代总是残酷的。”
我接过信封道谢。呆坐在吧台后,目送他在猎猎西风中裹紧了大衣,大步离去。
“锦秋之候,夜虫长鸣渐熄”
03CD机轻微卡顿,跳转到了坂本龙一的钢琴曲。《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前奏从墙角一侧缓缓流淌入我的耳朵。我战战兢兢从塑料袋中取出信件,闭眼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打开阅读。简单的过程充满了仪式感。
亲爱的Dharana:
锦秋之候,夜虫长鸣渐熄,不知你过得是否平安。
我回日本廿五年有余,如今已育有一子。不知当初教你的日语,能否流畅读完这封来信。再一次为廿五载未曾与你联络感到抱歉与惋惜。光阴荏苒,我的脑海里可能只能存放你一人了罢。
感谢你当时未弃我于不顾。人生漫长,我已失去左腿,渐觉佛家的“苦痛长,欢乐短”所言非虚。自身残疾,更衷心希望你能有健全的身体,走完人世这一遭。今年夏夜闷热难捱,梦里念及旧地,与那年的热带夜竟有一丝相似之处,心生牵挂又倾诉不得,无人理解。
不知你是否还在练习口琴。我记得,你的舞姿是很美的,希望你如今依然能自在地跳舞,这应是对世间最大的馈赠。街巷人来人往,你的灵魂是否还如以往一般引人注目,是否还如瑞德贡大金塔一般熠熠生辉。
此生应该无法相见了吧。我时常这么想到。我只是一届浪人,来自北方的旅人。在故乡神往异国他乡的年岁越长,对人世间离别之苦的感触就多出一分。歌词里唱道:“夜晚小樽的细雪飘摇飞舞到我身上,夜晚函馆的浓雾让我苦闷不已。”这是我如今的真实写照。
写到这里,我内心已然翻腾,脸上却做不出任何表情。只好就此搁笔,希望得到你的回信。
再一次对那些炮火连天的时日道歉,再一次对你曾经的真情实意感到无比的愧疚。
祝你一切安好。
島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