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临走前嘱咐我,住在这里要注意安全。最近市里发生多起命案,死的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当时我开玩笑地说,“那我安全了。”
“放屁。”
“其实,我儿子不需要跑那最后一单,会带来死亡的运输。可惜相关负责的同事,家里出了变故。我的儿,只是好心帮他黑心的老板接那一单。未曾想,落了个尸首不全。”老人的神情开始变得动容,好像有一节枯枝已经顺进她的喉咙,但刺进胸膛之前折断在锁骨的位置。我有点后悔喝下那杯矿泉水,那是九日家最后能喝的水了。厨房水管里的味道和卫生间里的,简直一奶同胞。
第三次敲门声没有故事,皮球也没有炸毛。关门后,我竟然感到一丝丝失望。脚下的皮球用眼神告诉我,“点外卖,真没意思。”我笑嘻嘻地问皮球,“那叫鸡有意思吗?”
“我草,你不会是鸭子吧?”我恍然大悟,问道。
我盯着那扇门,仿佛透过猫眼望到门外丈夫喝得烂醉的漂亮女人。
待到某一天的阳光,仿佛套住头的麻丝袋。萎缩的盲人,决定勒断她被风吹得干裂的脖子。而那根结束性命的绳子,则一圈圈地缠在她的小手指上。
九日像只被蚊香驱赶的蚊子,满屋子嗡嗡乱窜。“你找什么?”我鼓起勇气喊向他。
盲人奶奶辛苦养育着仅剩的儿子。她这个儿子性格乖张,不像大女儿那么懂事听话。街坊孩子背地里嘲笑他,说你妈是小三,你妈是小三。小三的儿子是小偷。她知道后,在街上嘶喊着,我儿子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不要冤枉我儿子!老娘就是小三怎么了!用你们管!管好你们的破嘴!别和你们孩子乱下舌!
早上,九日被警察带走了。他没有杀小雨,也没有杀老房东。他只是杀了一头猪,还因为不熟练,差点扎坏自己的蛋蛋。小雨说她被警察从一处即将拆迁的破瓦房里救了出来,说她后悔和九日在一起,嚎啕大哭在老房东的怀里,哭喊着以后什么都听奶奶的。老房东不断安慰着她,时不时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看得我不寒而栗。你孙女确实很丑。
九日裸着身子,掐灭一根烧到一半的香烟。我第二次听见枯枝折断在喉咙与锁骨间的声音。他说,“你知道盲人奶奶怎么死的吗?”我默不作声。
老人告诉我,她不是奸商。这是她和九日约定好的条件。九日爱上了一个女孩,是她唯一的孙女小雨。九日非要和小雨在一起,并在老人膝下起誓会给她孙女幸福。老人说九日是个常见的好孩子,有上进心,做事果决,但她无法同意孙女嫁给他。
盲人奶奶家里有很多避孕套。他儿子为了讨好外面的孩子,常会偷拿出来一起灌水气球。直到有个女人跑进家里质问她,你个荡妇管好你儿子,别带坏我家娃!盲人奶奶弄明白来意之后,哈哈大笑,全村子就属你家最多!
同时,我诊断出九日的猫有心理疾病,一听见敲门声,四根鱼竿腿就顶着贫弱且没有理想的躯干,炸起丑陋而贪婪的毛。你当你是孔雀啊,谁爱看你炸毛。它可能听见我的心声,不再瞪着门口,反而瞪着我炸得更凶。“天呐,你还是东北的。”说完,我做了个peace的手势。我点根烟穿好鞋子,慢悠悠地去开门,右臂倚着生锈的门框,尝试低下落枕的头。“啥事儿啊大娘?”对方用陌生的眼神上下打量我,“没瞅过你。东北的啊小伙儿?”我回头看看那只仍在炸毛的猫,憋不住笑。“嗯,是啊。您有什么事情?”我猜到她是来收房租的,现在这年代能亲自跑一趟,说明九日拖欠了很长时间。她迈过门口,举止自然地坐到晾衣架旁边的白椅子上,变成一团黑影。“他不在吗?我来要房租的。”她转动椅子,目光停在那只猫的身上,亲切呼唤着它。“来啊,皮球。”原来这是它的名字,我一直以为它叫瘦猴。皮球温顺地挪步过去,挠挠老人纺纱布料的裙摆,爪子勾出几丝布料。她并不生气,伸手抱起它,仿佛一同融进富贵的油画里,诉说这间屋子的故事。一时老人似乎忘记询问房租的事,就那样温柔地抱住皮球。许久,在皮球的耳边轻声和蔼地说,“你瘦啦。”
“哦,那不是了。”我揉揉眼睛,想给自己一巴掌。九日一脸疑惑的表情,“嗯?”
门外,没人。
前两天复查视力还1.8的我,可能瞎了。而你以为运气差,看了篇鬼故事。
“……上吊。”
看清的是指九日右侧腹股沟长达3公分的口子。我感觉伤得有一定时间,但可能因为九日回来的路上有过激烈的动作,伤口又一次裂开。所以导致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晚上23点55分,窗外雷雨大作。九日浑身是血,打开了没有猫眼的门。
“我的后半生容不得沙子。”九日拍下屁股,空荡荡的裤衩随之荡漾。
“两万。”老人的语气带风,却迟钝地推进我的大脑。
一只白化病的工蜂弥留在正方形花海的正中心。巧合吗,相比这片方圆九里的规则的蜡黄,它的病不会引起上帝的注意。
“不,很丑。”
“两万。一个月。”
说她变成一只瞎了眼的猪。对此,她默认了。
我由衷祈祷所有国内外愿意显灵的神明,告诉那时的我,“小伙子,你真的撞见鬼了。”因为我不想戴眼镜。
在她还看得清这个世界的时候,她9岁的大女儿失踪了。那是和她一起逛庙会时走丢的。盲人奶奶不清楚是她搞丢了女儿,还是有人掳走了她的女儿。她的丈夫是个赌鬼酒鬼色鬼,是世上所有的鬼,经常夜里回家打她辱骂他,甚至打瞎了她的眼睛。
二十一室记
老人的话显然没有讲完,我也不好意思打断她说下去。虽然在微博经常能看到更多更花样的悲惨故事,甚至普及到每一个年龄段。
“小伙,你长得像小姑娘啊。”老人意味深长地说完,便合上了门。走之后,我还替她老人家担心来着。我在微博里搜索过这件事,果然搜不到符合描述的。
2.
我喊了很多遍,门外也无人应答。我喊我的,他敲他的。看来这破门隔音还不错。
“她不该签的,不该签啊。我爹……”他终究还是哽咽了,“还有那个后找的该死的老婆。他们合伙吊死了我奶奶!”
我特意点的石锅鱼拌饭,还是甜口的。万万想不到,皮球不吃鱼。怪不得瘦得像猴,“皮球,我管你叫瘦猴,你说我该管猴叫什么?”我吐掉嘴里的鱼刺,尽力把它们一根根摆得整齐,拍张照片当微信头像。滴,弹了一条消息,“老赵,你这头像换的什么啊?”后面尾随两个笑哭的表情。我翻个白眼。一边指甲剔着牙,一边回过去三个字,“鸡巴毛。”
我们上次见面是在四年前的毕业晚会。那时寝室哥几个的话题总会时不时跟他的新女友扯上点关系,吐槽着他高挑女友舞台上生硬的舞姿,猜测他离群女友能参加晚会的原因。
“没事,不用收拾……”我客气道。
我给老人倒了一杯矿泉水。“阿姨,您刚刚在门外久等了。我马上给九日打个电话。”她拦住我,“小李说你会给我的。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干笑着没做回应,继续抬起手机打电话。不接,不接,始终不接。“那,阿姨,房租多少?我先垫着。”
“鸭子没有假期。”
“自杀方式呢?”
小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他跟随着前辈们的步伐,迈到楼上。
它终于安心采蜜了,直到胀破蜜囊,流尽所有褐黄的,甜腻腻的热血。
“那您孙女应该很好看啦。”我自以为聪明地说道。
我没有给老人房租。首先我卡里不存在两万的概念,即便有,我也不会给。老人考验的是九日,又不是我。小雨嫁给的人也不是我。而且老人说她孙女丑,更打消我的念头。再加上九日莫名其妙地联系不上。我若垫了房租,岂不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大傻子?我难以理解九日的决定,或许我一直都没理解过这个家伙。我必须等他回来。
而当天上午,她还悄悄对孙子讲,奶奶想吃红糖糍粑。”李九日至始至终没有打断我的叙述,让我感到一丝意外和遗憾。我捂住嘴巴,吐了口气,食指轻轻抹过颧骨。
九日是那种出门必带钥匙的人,否则就会像只掉在地上失去网的蜘蛛四处乱爬。钥匙是九日的必需品,即使它起不到开门的作用。九日说他不喜欢住酒店。每一回和别人开房,肯定要找能拿出金属质感钥匙的地方。锋利的卡片会让他深刻感到做人的不安,而且省钱。
小雨6岁那年,父亲在辽宁跑长途运输,因疲劳过度而发生追尾,整颗脑袋被致命的钢铁挤成了糨糊,也正是这份生活的困意,将小雨童年美好的梦催眠至另一处寒冬的树洞。第二年,小雨的母亲改嫁他人。继父则是她父亲生前的老板。
Ps
“睡这吧。”九日踩在床上,弯腰收束着靠墙凌乱的插排,还有色彩绚烂的数据线。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颜色的数据线,多到可以织一件充电的毛衣。我怀疑是他闲得无聊涂上去的。我见他甩起一抹隔壁老王都赞不绝口的绿色,然后与之藕断丝连的少女粉,便在尴尬的空气中缓慢飞起来,击中我外焦里嫩的心。
好事不长,儿子儿媳还是早早离了婚,把孙子丢给盲人奶奶处理。然后一个南下,一个北上,老死不相往来。随着她年纪越来越大,孩子也带得越来越难。年轻时的她做过不少小买卖,到头来算是给孙子攒下一点可供孩子多多读书的家底。为了供孙子上大学,盲人奶奶贱卖了一处快要拆迁的房子。四年前的一天,她唯一的孙子回家看望她。午后,盲人奶奶自杀在仓房的梁子上。
我的眼睛,哭得比九日更火红。镜子,是不会骗人的。
九日出去上班了,吩咐一只冷漠的猫陪我。刚关上门,它便噌地一声钻进床底下融入黑暗,任我怎么勾引都不出来。悻悻然,我只好躺床上,继续翻来覆去。毕业后我越来越不认床,只要床不吃人,很难陷入失眠。九日说他两点前回来。点亮手机屏,接近四点半。我有种预感,他又一次玩起失踪。这次是凌晨,不是傍晚。
4.
楼上传来关门的声音。不到一分钟,我听见拖鞋均匀地拍打着台阶。扶手拐角处,我望见那位橘黄卷发的漂亮女人,她面露倦怠与歉意向我走来。我不经意将没有猫眼的破门,稍微敞开一点幅度。但她在最后一节台阶踩稳了脚刹。“刚才我老公回家敲错门了,打扰您。抱歉啊,先生。”她见我似乎不太理解,微笑着补充道,“呃,他喝多了。”
我急了,“你他妈疯了吧?你丢皮球干什么?”
“为什么不阻止她?”这个问题好傻,可我除了这句废话不知该参与些什么。
“我就这一个孙女。”老人看了一眼镜子,“她很像年轻的我。”
“老李,你哪里受伤了?”但我心里的第一反应是,九日杀了人。
两个多小时的节目到他们的眼里,似乎只能贬值为空洞的独角戏。他们疯狂往里面输送着碎片化的龌龊画面,整段床戏却不断温习九日辅导过的视听语言,来满足他们单身期间被掳走的艺术感。或许单身久了,真的会使人犯贱。不论男女,平起平坐。
第二天,九日的现女友便和他分手了。干脆且暴力,前女友与一个小两届的吉他手爱上了。“愿她是爱上啊。”后来九日对我说道。那天傍晚,九日离开了学校。导员通知我们取两证的时候也见不到他。失恋的年轻人果然容易走丢,尤其是在故事高发的傍晚,而我却是找人的那一个。四年前哥几个各奔东西,除了九日我都能联系上。不知何时,不知为何,我心生一股要见到他的冲动。在广州到石家庄的火车上,脑壳里的蘑菇云囤积了好多好多未知,我以为找到他就有可能找到答案。
做梦做多了,经常睡不醒。这二十一篇故事基本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积累下来的,有的只是灵光一闪,有的断断续续的。你反复去想一件事,去纠结它,很有可能把梦续上。第一篇《九日》算是给朋友写的故事,与真人无关,如有雷同,纯属瞎掰。写《九日》全程在听《十万嬉皮》,感谢万青。这篇故事,也是献给崔奶奶的,愿您往生极乐。
“多少?”我顾不上称呼。老人和猫从油画里解脱出来,一前一后,起身离开椅子。
“嗡——嗡——”
“什么啊,上头说临时有事叫我去一趟。今个儿应该休假的。”
前后脚的时间就飞到楼上,如果九日家的猫得知这场吉尼斯记录,不得永远钻进床底下去。“那你老公速度可以啊。”我真诚地回笑道。然后,这位台阶上的美女以更加中肯的态度,回答我一句,“还行。”转身潇洒地上楼去了。
我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发神经的访客迎来曾经年少期盼的惊醒。原因出奇的一致,又有人,不停地敲那扇没有猫眼的门。我郁闷地喊着,“谁啊?”不会是九日,我见他出门带着钥匙。
3.
“咱俩不睡一块啊?”我尽可能环视一圈。满屋子最大的除了我这张时有时无的脸,只剩眼前这张豪横的床了。
“1997年是那位盲人奶奶生命里最开心的一年。因为他常年在外跑长途运输的儿子,带回来一位比年轻的她更加美丽天真的女人。虽然盲人奶奶看不见他的儿媳妇,但她坚信这个女人长了一双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睛。
他从床底下翻出个铁质的洗脸盆。皮球居然趴在里面,眼巴巴地看着九日。九日摸了摸皮球,接着一把薅出来它,丢到一边。九日手里飘下几缕皮球营养不良的猫毛。
“去医院吧?”我小声说。
我问了一名正处于实习期的小警察,“你信不信瞎子老太太会自杀?”
顿时,这一晚在我的熬夜史,赢到它该有的地位。
1.
年末,盲人奶奶抱到她唯一的孙子。她揉着孙子胖乎乎的小脸蛋,感谢这份天赐的缘分。于是每年县里举行庙会,热闹的人群散尽过后,她都蹒跚走进寺院去还愿。
“我怀疑过,是不是老板害死了我儿子,可我拿不出什么证据。我有一位法医同学,她也认同我儿子是疲劳驾驶致死的。我不相信他们。我谁都不信。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已失去意义。”老人目光平静,手指僵硬地抚摸着皮球的脊梁骨。我喝掉那杯倒给老人的矿泉水,听得我嘴唇有点发干。
“她想清楚了吧。”九日又扳起指头数数,嘀咕着。我递给他一根烟。火光打在他曾反复啃咬过的指甲上,恍惚间穿透突然发汗的掌心,变成另一道光。
九日说话开始变音了,以类似尖叫鸡的声音分裂出,“而我,我,就在一旁看着。”
“别,你睡觉不老实。”九日把线盘在脖子上,做出喘不上气的模样,像个小孩子。
我没有掺和,而此刻想来没好到哪里去。我在听,九日也在听。某些已经记不清的高潮里,九日倒是笑得最放肆。
她听说香港也回归了。那一年,盲人奶奶开心的不得了。
我给九日打三遍微信电话全没有接。于是我抱着事不过三的态度,拨下第四遍电话。通了,“老赵!你帮我垫付下房租,等我回去给你。”九日语态慌乱,他身边好像有女人哭喊的声音。我还没反应过来,猛地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九日的怪猫终于窜了出来,炸着一身黑黄的毛瞪向门口。我沉口气,确信响的是那道门后,翻下床溜到门口,脚垫上的泥巴碎屑嘲笑我没有穿鞋。“妈的,这破门怎么连猫眼也没有?”敲门声还在响,现在房东好变态,这个时间点来催房租。我硬着头皮拧开门把手。牛逼啊,我心里呐喊。
我本想照例跟九日聊聊过往,包括前四年和后四年,虽然前者模糊,后者空白。然而我们聊上没几句,一通电话打来,我才知道九日上的是夜班。
李九日,就是最后一位目击者。他目睹了那位老人呼吸的瓦解。我不信。这不是他第一次骗我。
“水!老子要水!”我下床拉开行李箱,掏出一瓶矿泉水丢给他。九日咕咚咕咚一口干掉,起伏不定的胸腔慢慢抑制了下来。然后他开始疯狂地脱衣服,吓得我抓紧被褥的一角。九日脱得只剩一条红白内裤。内裤上的红似乎是被血染到的。他顿了一下,看看我,还是在我眼前把内裤脱了。这回我终于看清了。
他拉开抽屉搜刮出银色的打火机,点燃洗脸盆中的衣物。渐渐烧旺的火光与客厅黯淡的灯对他的脸,均匀地分割出红与黑。九日瞪着通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我,“那个老骗子和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