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只见那番营蝼蚁似海潮
观不尽山头共荒郊
又只见将士纷纷也似乱绕
队伍中马嘶兵喧闹吵
又听得战鼓咚咚
又听得鼓咚咚
明盔亮甲枪刀耀
高高下下沸腾喊声噪
见一派旌旗翻招
见一派旗翻招
风吹呐喊号咆哮
俺只待威风抖擞灭尔曹
这一段《石榴花》演绎得精妙入神,赢得满堂喝彩。
呷了口嫩绿的茶汤,女子将细瓷盖碗放回案几。套在丰润腕子上的两只翠镯随着动作碰到一块儿,发出的玎玲声被锣鼓淹没。
片刻,她低容在点心盘中挑拣一阵,好容易捏起块芸豆卷,还未送到嘴边就又丢下。而后从旗袍扣襻上取下雪样的丝帕,边拂拭指尖,边耐不住般开了腔。
“下面要唱什么?”
调门不高,却足够令该听到的人都听得到。
“该挑车了,大小姐。”欠身答话的是隔着一个座位的军装男子。
“我问的是大轴。”被唤作大小姐的女子不轻不重地瞥了他一眼,三分真实七分佯装地嗔道。
“这出不好看?”挨在她身旁的青年这才将视线从台上收了回来,转过头悄声征询,“要不叫停了?”
见他如此反应,大小姐拈帕掩口,另一只手软绵绵地摆了摆。
“那倒不必,也不是不好看,等煞场吧。”
“这是出最见功力的长靠武戏。这位凌老板,不止功架无人能及,而且唱工上佳,不愧为头牌武生。若非少爷面子大,想请他来怕还难呢……”
仍是那军装男子出言缓和气氛。
大小姐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又带着宠溺。
“你们男人哪,连听个戏都喜欢打打杀杀的。”
不清楚天下有多少生来嗜血好战之辈,至少在某些时候,方锐觉得自己并不属于那种人。可惜很多事,不是人们不愿意就不必直面的。身为北地督军,他更是注定难逃这一定数。
今日是益城方家大小姐方锦的生辰。
姐姐是如今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为了让她风风光光地度过这一天,方锐想了很多办法——送礼物,邀宾朋,请戏班唱堂会,举办西式酒宴。说好听了叫做中外合璧,难听的么……左右他也不会在意。
当然,这番安排中间也夹杂了那么一点点的私心。
而为了使她能一直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方锐做了尽可能稳妥的长期规划。但是,他的能力已然有限。未来的日子存在太多未知之数,他不确定自己的成算能实行到什么程度,只知道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告诉姐姐的。比如,现下的态势至竟危急到了何种地步;再比如,他即将率领益军奔赴沙场。
依照方锐的观念,冲锋陷阵、保家卫国是男人的份内之事,女人不应为此担惊受怕。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向血亲隐瞒了真相。
然而,他又该如何对待眼前这个扮相俊美、武艺非凡的男子?他的选择,是果决,还是残忍?
剧台上,高宠已先后战败金兀术和黑风利,整出戏进行到了最高潮。
三通鼓后,身扎蓝靠、手持大枪的金老板再度登场。
凌鹤岁年纪不大,却是梨园行的一号人物。
据说他祖籍安徽安庆,先人是四大徽班中以武戏见称的和春班的名角。不过到了其父那一代早就湮没无闻,同辈里只有他一个男丁,偏生得眉清目朗、英英玉立,便继承了祖业。
他天分颇高,加之学艺刻苦,出科不久即打响了名头。北平不少班主重金邀他搭班,他都不肯背弃当初收留他的冯名远。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冯家班,这些年来单靠他一人已是身价陡升。
聚精会神地看着他连挑四番,渐渐力竭,直至被第十二辆滑车击中碾过,僵尸跪地……
方锐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日前点戏时,那人剑眉颦蹙的模样。
《挑滑车》本出自《说岳全传》,讲的是宋金两国交战于牛头山之事。岳飞帐下猛将高宠不满未受重用,留守大营观战之际单骑突出,连胜敌将,在追击途中遭遇埋伏。他勇武异常,凭借一杆长枪接连挑翻山头滚下的铁滑车,致使金兵再无他计,仓皇遁走,自己也终因战马疲惫、气力耗尽而牺牲。
高宠虽然阵亡,岳家军却得以突围获胜。
其实,这兆头也不是真如他所说那般不吉吧。
方锐这样想道。
大轴唱罢,天色已然不早。提前离场的方锦妆束完毕,现身广丽的会客厅。为姐姐主持庆生酒会的方锐则褪去长衫,换上了一套剪裁得体的洋装,益发显得身姿挺拔、风神隽秀。
“……手脚利落点儿!”
之前跟在方锐身侧的军装男子尚未踏进后台,耳边就传来这般吆喝。
“班主辛苦了。”
“哟,徐副官,快请!”发觉来人,冯名远忙上前打拱,“未知大帅和小姐还满意么?”
维持着军人标准的笔直站姿,徐风微微颔首。
“督军派我来请诸位一同参加宴会。”
“这哪里使得!给大小姐祝寿是理所应当,可我们这种人怎能……”
“班主不必客气。既是督军的心意,权作犒劳大家近日辛劳吧。”
“是是,多谢大帅!”冯名远迭声应了,转身叫道,“听见没?待会儿都给我仔细着,谁要是失了规矩,当心他的皮!”
待冯家班一众人收拾停当,走入灯火通明的大厅,酒会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
凑在方锦跟前的几个阔太太中,有人眼尖先认出卸了妆的凌鹤岁,便拉他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讪。
“早听闻凌老板的高名,想不到这么年轻……”
“不单年轻,还风流潇洒呢。”
“谁说不是哪,凌老板那扮相、那身段,简直绝了!”
“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沈腰潘鬓?对,沈腰潘鬓!”
被她们瞧得不自在,凌鹤岁只得道一句“谬赞”。
“刚刚姐姐可是跟我讲,凌老板四功五法样样出色,委实是位奇才。”言语间,周遭的人越聚越多,方锐也已悄然走近前来。
循声望向自己的弟弟,方锦意味不明地浅笑。
凌鹤岁亦扬了扬嘴角,场面话说得沉婉。
“大小姐过奖,祖师爷赏碗饭吃罢了。”
嗓音是可以想见的清越圆润,且别具水磨腔的和软细腻。
有方锐在,宾客似乎难以聊得欢畅。幸而妇人们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太久即纷纷转战他处,不再围着这位头牌了。
于是趁某个不易被察觉的机会,方锐不动声色地将凌鹤岁引离会场,带进了自己的书房,继续着适才的话题。
“姐姐好像挺喜欢你的……戏。”方锐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
“哦?”一双明眸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凌鹤岁莞尔道,“女子大多不喜武戏,大小姐当真目光独到。”
方锐却没笑。
“不如……不如你跟姐姐一起去巴黎吧?”波澜不惊的语调透着犹疑、不安,以及隐隐的期待,“有你照顾她,我也放心些。”
凌鹤岁愣了一下,继而垂了眼。
“对不起,我……不能走。”
“嗯。”
方才的话特意加了码,然而面对拒绝仍旧是意料之中的。因此,方锐也未表现地太过失望。
凌鹤岁正欲再度开口,却被两下敲门声打断。
“进来。”
“抱歉,少爷。”一只脚踩上屋内的地毯,推开门的徐风并无进去的意思。
见方锐走过来,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什么事?”徐风离开后,凌鹤岁惕然道。
如果不是非常紧急的情况,他不会这个时候来。
方锐踱至凌鹤岁面前,神色凝重。
“你们暂时别回去了。”
凌鹤岁的心一沉。
“日寇猛攻南苑,二十九军不敌,佟麟阁、赵登禹殉国。”
方锐顿了顿,补充一句,击碎了惟余的一丝幻想。
“宋哲元已经弃守北平,撤往保定。”
一时之间,凌鹤岁陷入沉默。
他没想到,或者说是不愿相信,居然这么快。
“不去国外我不逼你,但这场仗不知要打多久……”方锐撩起衣摆,掏出腰间的枪塞进他手里,“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
战况不利,他的行军计划随时有变。
方锐早先的数次赍赉都碰了软钉子。此番,凌鹤岁依然将它推了回去。
“知道凌老板武功高强,可这把是我的贴身配枪,你也不要?”
方锐心里其实是焦急气恼的,话到嘴边却莫名添了诱哄的味道。
凌鹤岁的性子外圆内方。一旦对上他,大少爷无往不利的霸气作风常常不能奏效。个中缘由,方锐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
“正因为是你的配枪,我才不要。”
固然不比冷兵器,一支称心顺手的枪仍不是唾手可得的。关键时刻,武器使用上熟练与生疏的纤毫之差更可能导致生和死的距离。
“另拿一把给我就好。”
听他乖乖应允,方锐难得露出一抹欢颜,口吻竟也变得有些轻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