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合城的人都知道，要摆席，就去林记客栈。
林记客栈的老板林德翔是个典型的生意人，个儿不高，皮肤黝黑，一双小眼睛泛着精光，嘴皮子比脑子反应快。
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街头乞丐，他都能拉着称兄道弟。林老板还是一个算账好手，谁哪天来吃了多少，谁欠着多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查账的时候不用拿算盘，光靠心算也能算出少收了谁几毛钱。
天合城的百姓都觉得他是个能人，加上林记客栈越办越兴隆，都对他愈加尊敬。
林老板有一儿一女，儿子比女儿大三岁，本来儿女双全是喜事，可俩孩子的妈在生完闺女后不久就因病去世了，这让天合城的百姓一阵唏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家小姐林菀在三岁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险些丧命，病好之后身子一直很弱，每天都得喝中药。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姐变成了一个药罐子，还常常自己一个人发愣，任谁看着都心疼。
林老板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自己的女儿，宠着她，惯着她，只希望她能够健健康康地过完这一生。
时光荏苒，儿女渐渐都长大了。林少爷林杨继承了父亲的做生意的基因，年纪轻轻，就大刀阔斧地要给林记客栈扩建。从头至尾，林老板委实一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参与，任自己儿子折腾。经这一折腾，林记客栈的名声更大了，谁都说林家少爷年少有为，青出于蓝。
唯一不足的是，林杨初中就退学跟着父亲学艺了，学历委实不算高。但是林家也有学历高的，就是林菀。林菀虽然自小身体不好，但是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考上了一所女子大学，现在已经读到大二了。林菀不光学习好，模样也是极好的。
她长得像母亲，雪白的皮肤，清瘦的身材，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对明亮的大眼睛，让人看了好不喜欢。
儿女都如此优秀，林老板心中十分满足。
但是父亲终究是父亲，无法真正体会儿女的心事。
2
林菀坐在街边的石凳上，低头浅笑，双颊像天上的晚霞一样，泛着微红的光。
“林菀同学，你好。”
“林菀同学，我觉得你的文章写得非常棒……”
“如果以后有机会，真希望能跟你多交流交流。”
“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
“那今天就到这儿了，下次见。”
眼前的青色长衫慢慢走远，心中的人儿却还在。耳边还回荡着那温柔如呢喃的声音，像磁石一样把她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仿佛有魔力一般。
林菀用双手捂住脸蛋儿，又想起第一次见到他。在教学楼里，她小跑着去上课，撞到了他，他冲她微微一笑，充满关切地问：“没事吧？”当时她还不知道他是新的代课老师。
当她坐在教室里，发现他也一脸笑意地进来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心跳漏跳了一拍。
紧接着，他极富有激情给同学们讲了一节课。完全不同于女校的其他古板的老师。他讲历史，毫不避讳地批评清政府的软弱无能；讲文学，给同学们偷发进步青年写的文章；他还精通英文，给同学们讲工业革命，普法战争，好像这世间的事情，没有他所不知道的。
第一次听完他的课，林菀惊讶得合不拢嘴。
他像是给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让她感觉从前的自己就像井底之蛙。
那节课后，她悄悄记住了他的名字：李少卿。
“菀儿！”一句叫声打断了林菀的回想。林菀站起身，看到林杨和林记客栈的老管家林伯向她走来。
“林伯伯！”林菀赶紧上前挽住林伯的胳膊。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啊？小心着凉。”林伯看着林菀红扑扑的脸，笑着说。
“她巴不得生病了不去上学呢。”林杨说着，看了看妹妹单薄的衣服，摇了摇头，把自己身上的外衣搭在了林菀的身上，“真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林菀看了看自己身上搭的衣服，皱了皱眉，娇嗔地瞪了一眼林杨，“你从哪儿买的衣服？丑死了。”
“丑？我特意跑城外买的，哼！没眼光，一会儿到家赶紧脱下来给我。”
“谁要穿你的丑衣服啊！”
“林伯伯，您看她，都被娇惯坏了。”
“哼，你也没好多少，一点都没有个少当家的样子！”
“哈哈哈，”林伯被两个孩子夹在中间，慈祥地笑着，这俩孩子都是他看着长起来的，“你们俩晚上都跟我回客栈吃饭，林伯伯亲自下厨给你们做好吃的。”
“真的吗？林伯伯最好了。”
“我想吃松鼠桂鱼！”
“我想吃糖醋排骨！”
“好。”
“我还想吃……”
一路吵闹，终于到了林记客栈。今天的客人不多。林伯把他们领到一个相对人少的地方就去忙了，林杨叫伙计先上了一壶茶和一碟茴香豆。
林菀一边拿筷子数着茴香豆一边四处看着周围的人，有许多不熟悉的面孔。
“最近来了很多外地人，你还是不要到处乱跑了。”林杨将茶倒好了放到林菀面前说。
天合城平时也常有外地人经过，只是最近格外地多，林菀奇怪，“怎么突然来那么多人？”
“嗯，”林杨眼神有些飘忽，“最近外面不太太平。”
林菀突然想起李老师说过，日本兵侵占东三省，许多百姓不得已出来逃难。李老师说到这里的时候义愤填膺，林菀听了都忍不住不平。刚刚在路上还看到了不少衣不蔽体的人在街上乞讨，又觉得日本兵可恨，又可怜无辜的百姓们。
“哥，要不咱们设个粥棚，救济一下那些难民？”
林杨愣了一下，严肃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好好学你的习。”
“我们老师教我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他们的家乡被毁，逃到咱们这里，咱们不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帮他们一下吗？”
林杨抬头看了看林菀坚定又单纯的眼神，好笑道：“你们老师？你之前不是还抱怨你们女校的老师就会教女经女训什么的，怎么现在突然给你们讲这些了？”
林菀一下被噎住了，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别的地方，“嗯，就是，最近来了一个新的老师，他讲的。”
“哦？是男老师吗？”
“哎呀，你干吗不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要不要设个粥棚啊？”
“松鼠桂鱼来了！”林伯端着热腾腾的菜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快尝尝！”
“林伯伯，菀儿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
“是啊，我听人说过，还是好学校的毕业生呢，上次还来过咱们这儿吃饭，真的是一表人才啊。”
“哦！”林杨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林菀赶紧埋头吃鱼，微嗔地瞪了林杨一眼。
“咱家小妹长大了呢。”
林菀在桌底下狠踢了一下林杨。
夜幕逐渐降临，林杨送林菀回学校，自己又走回了林记客栈。
夜晚，最是饥寒交迫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林杨打了一个寒颤。他快步走着，路过一个又一个衣衫褴褛的跪在路边的难民，他不忍去看他们的惨状。
“开个粥棚吧！”妹妹的话语在耳边盘旋，可是开粥棚哪里有妹妹想象的那么简单。拿出多少粮食？要是不够这些难民吃怎么办？需要多少人手？客栈的生意会不会耽误？妹妹不用考虑这些问题，他要考虑。
可是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让他瞬间热血冲上脑子，让他觉得自己考虑的这些过于斤斤计较。
还是回去跟爹商量一下吧。林杨想。
“大哥哥，求您救救我娘，她要不行了，求您给我们口吃的吧！”林杨正想着，突然一个极其瘦小的女孩冲到林杨面前，一边不停地给他磕头一边说。
林杨赶紧把女孩扶起来，只见她浑身的衣服满是破洞，身上到处都是灰尘泥土，胳膊瘦得都能看到骨头，脸上的颧骨突起，大大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林杨心中一震，刚刚的纠结顿时抛在脑后，他忙把身上的小棉袄脱下给女孩穿上，轻声说道：“你娘在哪儿？我带你们去吃东西。”
小女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抠住林杨的手，带林杨走到一个又黑又窄的胡同里。林杨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白天在外面乞讨的人基本上都集中在这里。人挨着人，有坐着的，躺着的，老的，少的，披头散发的，唉声连连的，失声痛哭的，黑压压的一片，在天地间瑟瑟发抖。
“娘！大哥哥说要带我们去吃饭！”
女孩的喊声无疑在这狭小的胡同中掀起轩然大波，林杨只觉得瞬间有无数双眼睛看向他，看得他双脚发软，脑袋发昏，连什么时候说的“大家都来吧”都不记得，直到在林记客栈门口见到林伯惊讶的脸庞，才感觉回到了现实。
林记客栈在这天晚上被攻陷了，四周被难民围得水泄不通，林老板在太师椅上也坐不住了，跑上跑下地安排人开火做饭，还拿出旧的衣服被子，并承诺明天一早就能吃上热乎乎的粥。林杨跟在父亲旁边，半天没敢吭声。终于等到父亲闲下来，赶紧殷勤地递上茶水。
“对不起，爹，是我没考虑周全。”
林老板喝了口茶，舒了口气，说：“孩子啊，我既然把客栈交给你打理，当然就要你为咱们的客栈做决定。当然，你现在还年轻，许多事情处理不好，没关系，还有爹在呢。”
“可是爹，咱们这一施粥，可得亏不少钱。”
“孩子，不是所有事都要算得那么清楚的。在生意上，咱们要斤斤计较，但是在有些事上，是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做你自己会真心认同不后悔的事。这些年我净教你生意上的事了，不怨你。在这点上，你得跟你妹妹学学。”
“您还别说，施粥的事还是菀儿提的呢。”
“嗯。你们都长大了，做什么爹都会支持你们的。行了，你赶紧休息会儿去吧，明天还得早起干活呢！”
林杨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突然觉得自己懂得了什么。
林菀不知道为什么经过一晚上哥哥突然想通了。当她听到大家都称赞林记客栈门口施粥后，感到无比骄傲。她想去给哥哥帮忙，又舍不得不去上李少卿的课。
林记客栈外的粥棚连开了三天，天合城人人都称赞，每日来乞讨的人只增不减，林杨有些担心粮食不够，想要缩减粥棚的规模，但每次看到人们满怀着希望而来，又不忍心。
到了第五日，林菀终于没有了课，便想着往林记客栈跑。刚到校门口，碰到了同样要出去的李少卿。
“李老师好。”林菀赶紧止住步子。
“嗯。怎么这么着急？”李少卿看着林菀不知是因为跑得急还是害羞而瞬间变得红彤彤的脸，不觉莞尔。
“我……我赶着去粥棚帮忙。”
“哦？”李少卿也听说了这几日在林记客栈主持施粥的是林菀的哥哥，“正好，我也往那边走，一起吧。”
微风轻拂着并肩而行的两个人，林菀却一点也感受不到凉意，她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李少卿。
“设粥棚的事都是你哥哥一个人在办吗？”
“大部分都是哥哥在管，我爹也帮忙。”
“真是不容易啊。”
“是啊，不过设粥棚这个主意还是我先提起的。”林菀有些骄傲地说。
“哦？是吗！”李少卿赞赏地看了一眼林菀。
林菀脸更红了。
当两个人快走到粥棚的时候，突然注意到前面一阵吵闹声，很多人都在围着看。
“有人在吵架？”林菀和李少卿加快了脚步。
挤过人群，只见林老板站在林记客栈的台阶上，不住地鞠躬，林杨站在旁边，也显得十分地狼狈。几个粥桶里全都空了。难民站在下面哀嚎着，吵闹着。
“各位，实在是抱歉，我林记客栈所储存的粮食都已经拿出来了，请各位稍安，我们已经去邻县采购了，明天粥棚就会恢复供应的。”林老板开口。
“林老板，我们都是听说您这里有饭吃才来的，您可怜可怜我们，可别不管我们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