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佳音几乎是被生拉硬拽到了一个房间门口,姑姑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生怕她临阵脱逃。
那是空中花园一般的餐厅,举目将整个港岛的夜景尽收眼底。万家灯火,浮光璀璨,奢侈得不像是真的。
然后,她便睁开眼睛。
文致珩朝戴景林伸手欲握,却并没有得到回应。戴景林甚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似乎不是很想看到他。
费佳音局促地拽着自己的书包带,走神地想:我讲国语、英文还是白话呢?可是白话怎么说来着?这么一个思考的工夫,那男孩已经被好友招呼走去打球,留她一个人窘迫地站在原地,还没想好要怎样回应他的一声问好。
他走过来,站在她与姑姑身前,几乎高出来一个半头。她其实也不矮,虽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身量已成,一米六几的个头,算是极高了,却还要仰面望他,才能望进他的眼底里去。
当年文致珩提解约,只凭官司就了结了,没人知道个中详情。
为了爱过愿意不再改,
指间夹了雪茄没抽,文致珩淡淡退开一步,将人让进来。
你来保利,我签你。文致珩。
温柔若斯。
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等了又等,电话那头的人才终于有了动静。
“那时候我也就是保利一个唱demo的,大家最早都是朋友,眼看着他这样,便搭了把手,介绍他到公司里来。最难的时候,我和他夜里喝着酒,在街头痛哭。难过的事情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文致珩失笑:“就你脑筋转得快。”
没有个十年八年,养不成这样的熟稔自然。
他只是望着她。
费佳音初来香港那年,保利唱片已经推出了傅咏珊,一出道就红遍港岛,横扫各大颁奖典礼。
她仰面,看见他走过来。
“犯不着回头。”她说,“我随时能加入,你们甭跟我客气。”
“文先生。”她只惊慌地吐出这三个字,就见他抽出手臂,嫌恶似的拍了拍被她抓皱的衬衫袖口,转身离开。
车子还在行进,她若无其事地一笑。
可他只是从未这样温和地问她:“阿音,你想过离开保利吗?”
“是因为他对这个世上的人都失望透了,他再不相信还有像我一样和他从苦里走过来的人了。”
便跌跌撞撞地在黑夜里错失了。
人们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文致珩发火,却只听到低低的如安抚般的一句话——
文致珩终于点头,特赦她离开那间快要把她闷死的录音棚。
这是……她今年演唱会的全纪录原声截取。她瞥到傅咏珊脸上的疑惑,意识到这并不是傅咏珊找来听的。
他揉了揉她的额发,明明是第一次这样亲昵地触碰,她却觉得这样熟悉。疑心是他来她梦里时,已经做过无数次。
她打开看短信,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然后她又把手机合上了。
他想,大概是那日我话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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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她被师徒情谊的高帽子扣住,被戴景林勒索一生,可是身为过来人又不便解释,干脆用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出面签下她。
文致珩的公司在北京落成那年,费佳音二十五岁,已红得不能轻易上街出行。
糗死了。她想。
文致珩只说,好,当天晚上便约她出来吃饭。
连公司的作曲家都说她,几乎要以假乱真了。
她却只是像傻了一般,愣怔地盯着他的指尖。
所以事到如今,她都开不了口说一句:文生,外头签约金炒得再高,都不抵你将你自己给我。
傅咏珊被她问得愣住,半晌没开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或许是傲气,或许是伤了自尊想扳回一城,又或许只是她心眼小,偏将这件事耿耿于怀……
她不知天高地厚地上下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从半长的乱发到耳上的耳洞,从高挺的鼻梁到瘦削的下巴,从修长的眉梢到斜飞的眼角……她的视线太肆无忌惮,文致珩地位尊崇,这些年来都没有人敢这样冒犯地看他,倒是被盯得不快起来。
费佳音十八岁生日那天,文致珩送了她礼物。
姑姑心说,像,怎么不像?只是傅咏珊毕竟成名已久,字节间的熟稔是她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可她胜在年少青葱,曲调空灵纯粹,总能唱出一股执拗和天真来。
她站在录音室,一遍遍回想那日,文致珩连余光都不曾将自己收入眼底的疏冷模样,只是垂睫,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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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珩。”
阔别家乡这么久,一口京腔仍说得嘎嘣脆。此话一出,举座皆静,还是文致珩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普通话给她解围:“她喝多了。”说着站起身,将她拽起来,“我送她回去。”
保利的知名制作人不在少数,若是歌手有意,外聘熟识的人,只要合作高效融洽,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她的第二张专辑,便是与香港最当红的唱作人唐生合作的。
她大汗淋漓走出来的时候,傅咏珊刚巧推门而入。
是了。她是他的雏鸟,怕她被坑了、骗了,才将她收入羽翼,又一路护着、教着,连这一口白话,每个字音、每个词尾,都与他说话的习惯如出一辙——因为是他亲口一字一字纠正过来的。
就这么一句话,成了今天这场会面的收尾。
是音箱原主人缓存在配套播放器上,忘了删去的文件。
“这首歌我要献给一个人,他是我的师长,我的兄父,我的挚友,也是……我的《最爱》。”
那是她一字一字教他学会的。
费佳音不理他,把手里温热的白酒喝了,辛辣的滋味滚过嗓子眼,她才站起来,抬头逼视他深沉的眼。
“戴老师,您的学生,绝对错不了。佳音是颗好苗子。”
他对这世上的人都失望透顶了,那就……从此只信她一个人吧。
“我答应你。”
直到很多年后,费佳音都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很奇妙。
可无论怎样,她只要不是傅咏珊的模仿秀就好。
可人生就是,许多事,你不知,我不知,你不说破,我不说破。
而费佳音进了录音室,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脸,眼角也不知是汗是泪,又接着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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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莫名便想起许多事情来。
再后来,他是他的徒弟、他的助手、他的艺人、他的丫头,那种融进了惯性里的亲近,是没办法割舍的。
唯独这次,他这样骂她,劈头盖脸,不留情面。
等等,他会听她的每一场演唱会?
多少年前他第一次见她,听到她模仿阿珊时的反感,后来偶然碰见戴景林要签她,心软出面,曲线救国地帮她。
蓝牙音箱里一直播着音乐,从抒情到摇滚,从甜美到悲伤,不知怎的突然播出了一段人声——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她头一次看见文致珩笑。
“那……”她直截了当地问,“你要留我吗?”
“没什么,老师,是我爸爸催我回家。”
“那时候我就想,活着怎么这么难啊。”
她问姑姑:“我唱得……有那么像傅咏珊吗?”
“像当年信阿珊那样。”
门推开来,入眼是昏暗的光线,能够模糊辨认出这是一间录音室。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站起身来,渐渐从那朦胧不清的暗影里显出了轮廓。
“带你去见一个人。”姑姑神秘兮兮地说,“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看着傅咏珊被文致珩纵容的快乐模样,心头莫名又酸又涩,又仿佛有股无名火。她也不知是在替谁生气,只知道自己很难过,难过得像是心脏要裂开。
她却不知电话那头,傅咏珊正恶作剧般地凑过去要偷听,被他制止般唤了一声名字。
父亲听了校方的建议,哪里还敢怠慢,立刻给她办了休学。
他穿一身宽松的连帽卫衣,似是怕被狗仔跟,口罩遮掩住半张脸,手插着兜,背对着她站在那里。
酒席上她喝得微醺,听合伙人对她百般夸赞。不知谁提了一句:“咱们回头要是能签下佳音这种腕儿,还怕不成事吗?”
“字面意思。”他摘下口罩,吐字清楚又疏冷。
停了一下,她接着道:“除此之外,我再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费佳音签约百代,红遍两岸三地,只用了四年时间。
她才问了俩字,就被不由分说地拽着走。
文致珩是知道唐生的。他站在录音室门口,看见费佳音和年龄相仿的制作人谈笑。女孩笑容明媚,待回头瞧见他,又笑容尽失,面上说不清是窘迫,或是畏惧。
手指滑过她柔软的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手指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微凉的鼻梁滑落,虚虚点在她俏皮的鼻尖。
傅咏珊笑起来,鬓发凌乱地落在耳前,被文致珩瞧见,又替她掖回耳后去,似不经意。
文/白玉京在马上
费佳音点点头:“保利的音乐总监,做红了傅咏珊。”
而那日费佳音进了录音室,才唱了两句,就被叫停了。
她满心抗拒,又哪里知道,以姑姑这等长袖善舞、结交八方的人脉,要见这个人,只怕也不那么简单。
她费佳音,以自己的天后之位在此立誓。
那年傅咏珊因为怀孕暂退歌坛,之后顺利诞下一女。
是因为这样吗?
声乐老师是行内颇有名望的音乐人,叫戴景林,早过了五十岁,头发已花白。
明明是同种同源,发音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她在学校里闹了一个又一个笑话,后来干脆只说英文。可到了保利,文致珩却只准她说白话。
他听了费佳音唱歌,面露欣喜:“佳音,你的声音可以变化成很多样子,只要你愿意。”
文致珩和费佳音携手在北京扎下根来,没有耗太长时间,毕竟她的地位早已不同往日,本身就已成了活招牌。
“吧嗒——吧嗒——”
到了家门口,她又遇见了文致珩。
她进公司先是做录音助理,后来又被文致珩叫去录demo。他的原话是:“你的声音同阿珊像,正好给阿珊录demo。”
她眼眶连着鼻尖都开始泛红,他皱了皱眉,颇有些无措:“阿音?”
过了一会儿,大家就瞧见费佳音从办公室里退出来,乖乖去录demo。
她无措地摘下耳机,隔着透明的玻璃,看到文致珩站起来,容色冷峻,低垂眉眼,按下通话的按钮,轻描淡写道:“小姐,我想我并不需要阿珊的模仿秀。”
电视机里翻来覆去放着这个女子的歌,明快又悦耳。
把她心上的城池,随手几下,就拍了个稀巴烂。
要不是他的眼神那样冷淡,她几乎以为她稀里糊涂回答的是:你愿意嫁给我吗?
费佳音哑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直到文致珩叹了口气,打算结束这场单方面的争吵。
“他年轻的时候向我表白,一次,再一次,后来自己有所成就了,又对我说,阿珊,我想照顾你。可我知道,他想照顾的根本不是我,而是那时候无能为力的自己。”傅咏珊说,“你怨我害他等了这么久,怨我结了婚都阴魂不散……可他始终不肯接受别人,不是因为我啊。”
那头静默良久。她疑心傅咏珊早挂断了,将电话略略放远了些去看屏幕,却见仍在通话中。
费佳音正式签进保利那年,戴景林大骂了她一顿,声称断绝师徒关系。傅咏珊拿了当年十大劲歌金曲的最受欢迎女歌手,坐稳天后之位。文致珩也开始着手培养新人。
“佳音,你放心了吧?我也不用急着灭口,反正杂志是不会编我假唱的故事了。”
她落下手来,开门见山地问:“那条短信是什么意思?”
费佳音觉得白话真是世上最难的语言了。
但……又怎么可能呢?
临上车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这是继文致珩之后,第二件闹到这样大的师徒解约案了。
戴景林抬腕喝下半杯酒,对老友说:“我们回头再约。”他站起身,对费佳音道:“丫头,走吧。”
文致珩把还在棚里录demo的她叫到办公室里,说:“佳音,我们发片。”
她还称不上天后,却已有冉冉升起的势头。许多公司都瞄准了她,将签约价翻了十倍、二十倍,只要她肯跳槽。
她忽地心疼了一下。
定居香港多年的姑姑生怕她闷坏了,换着法子给她找事做,没事便载她出去兜风。
傅咏珊扯着费佳音的手,带她去家里的音像间,喋喋不休道:“我上回听说他从美国弄回来一个蓝牙音箱,又轻便又智能,就一直问他要。这回他问我要给孩子买什么,我有私心,让他不必给孩子没东西,只要把那音箱送我即可。”
年少或是一见钟情,自此念念不忘。如今却早成了执子之手,于这艰难险阻的尘海畸零中,相濡以沫。
这个请求越过了音乐总监,直接传达到上头,周围人都觉出有哪里不对劲。
“我也祝你能够佳音永年。”
他没注意到她偷偷换了称呼,只专注地等着她说下去。
文致珩三十五岁生日时,恰是费佳音全球巡回演唱会的安可场,回到北京来开。
只怕开了口,她连见他都见不到了。
“他被我磨得没办法,就答应了。”傅咏珊向她展示那小小的蓝牙音箱,皱着眉要操作连接播放器。
她额发纷乱,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抚了一下,如同这些年来一样,她累倒在录音室的沙发上时,她倦极了趴在化妆台前时,她昏睡在会议室里时……
她所有的以后里,都有文致珩。
而文致珩至此不在公众面前露面,也不回应半句。
百日宴时,费佳音抽空到场,却没见到文致珩。四顾之下,傅咏珊也看出她是在找谁,说道:“致珩忙着在北京开公司,合伙人总是找他聊事情,没空回来。”看到她神色黯然,傅咏珊又说,“但他寄了礼物过来,我带你去看看,你肯定会喜欢。”
大概是,文致珩同费佳音闹了不愉快吧。
终于,她没头没脑地脱口质问:“他等了这么多年,你还心安理得眼睁睁看着他等下去,傻下去?傅咏珊——你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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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他在意的大概也只有这副嗓子了。
“我只想要你信我。”她哽住了,硬生生把哭腔咽回去,一字一顿说道,“你不能爱我,至少得信我。”
她状似不经意地接了话茬。
其实他从没朝她发过火。
唱歌?哪里那么容易?她连想都没想过。
“爸爸。”唇齿如何配合来念出这两个字,似乎也有些生疏了,“我想唱歌,您帮我找个老师吧。”
“你也不掂量清楚自己当时的斤两,费佳音。”他冷冷地望进她眼底,一字一顿,“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自称是‘傅咏珊第二’?”
“抱歉,”他说,“我以为是狗仔。”
在她眼里,他总是不太一样。
那天临分手时,他只说,签给百代吧,可以拓宽市场到你的家乡去,毕竟保利没那个能力。
可他培养的人却不是她。
这两人之间气氛诡异,一桌人都不敢说话了,空气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她想,这人的声音真抓耳,像是黑胶唱片里刻录的音色,磁性又优雅。
“嘀”一声,蓝牙音箱终于是连上了。
那是香港观塘道的米其林老店,餐点琳琅满目上了一桌子。她陪坐末席,筷子戳在面前一盘冰烧三层肉上,听戴景林同老友把盏言欢,最后定了她的身价,说要签她进公司。
便跌跌撞撞地在黑夜里错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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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最末,她用气声,呢喃般在话筒边说的那一句——
“丫头,你知道那是谁?”戴景林在车上问她。
一行人结账离开,将文致珩就那么丢在原地,从头到尾没搭腔半句。
回去的路上,姑姑一路念叨,那文致珩眼神不好,耳朵不成,总有一天要吃大亏,我们费佳音是金子总会发光,明珠不会蒙尘……
文致珩在词里写“你珊珊,我来迟”,写“为何我总跟你一步跟不完此生”,写“回想半夜与你吹水闲话天明”……
“戴老师?”
他缩了手指,深深地望进她的眼里,哄道:“再睡一会儿,还有一段路。”
“我的时间有限。”他说。
她浑身打了个寒战,酒立刻就醒了,双手还扒在他的手肘上,就那么傻傻地、反应不过来地看着他。
他是真的时间有限。姑姑隔山越海找了好几个人,才搭上文致珩这一头,央他挤出半天时间来。
她倏地慌了手脚,迟迟不肯迈步进去:“我们来这里干吗?”
她想,这到底是夸奖还是讽刺呢?
有一日,车上放了傅咏珊的歌,费佳音忍不住跟着哼起来,曲调婉转,将傅咏珊的情态学了个八分像。姑姑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佳音,你要不要去唱歌呢?”
那天她发了很大的脾气,公司里的人都被吓着了,没人知道这个平时不多话,看起来言听计从的小丫头会对着总监那么高声地讲话。文致珩的脾气不小,在行内是出了名的不可冒犯,大家都觉得这丫头肯定完了,屏息偷听文致珩会有怎样的雷霆之怒。
她不过无意中哼唱了一首歌,又哪会料想被姑姑听在耳里放在心上,牵扯出那些以后来。
她没吭声。
待他嘱托完了,放心离开后,唐生才皱着眉,回头和费佳音说:“你总说文先生讨厌你、不喜欢你,我看他对你蛮上心的啊。”
她手里还攥着戴景林给她的合约,耳边那些苦口婆心的劝说,有一瞬间成了划破骨膜的鸣响。“嗡——嗡——”
“你还记得我十八岁那年,你送我的那首歌叫什么吗?”
几步外忽然有沉冷的声音响起。
她一时分不清眼前的人是梦是真,那短信又是梦是真。她想说,文致珩,你以为你是谁,明明是你说不要我,明明是你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却因为不想让你老师得逞,跑过来说要签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人有多么忘恩负义……
她猝不及防红了眼眶,只觉有什么哽住喉咙,连呼吸亦是如此艰难。
天后费佳音解约老东家,签了名不见经传的一家唱片公司,震惊行内人。
“文致珩,我二十几岁走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地位,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别的想要的吗?”
明知他心里珍存的是怎样一个不可撼动的存在,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点妄念,怔怔然地望他,只想在他纹丝不动的面容上寻找到一星半点动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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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制作专辑的过程中她多少次录制状态不好,拖得他也整夜没得睡,他都没有说过一句重话。
演唱会散去时已经快到半夜,他和经纪人一同送她回去,坐在后座,瞧见她困得歪歪斜斜,一个脑袋滚过来滚过去,最后滚到他的肩头,停靠住不动了。
她才刚洗完澡,穿着黑色运动裤,上身是洗到发白的旧T恤,头发都没干,长发湿漉漉地落在脖颈里,扒在门边问:“去哪儿?”
这个故事被港媒浩浩荡荡跟踪了近十年,这是费佳音第一次对当事人提起,也是第一次听到当事人回应。
“这两天你就写好了来找我,别辜负了老师的一片心意。全港城,你可再找不到老师这样实心实意对你的人了。”
她永远不会背弃他,不会离开他,不会对他的苦难袖手旁观,不会伤害他。
姑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今天只是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紧张什么?放轻松啦佳音!”
可他还是放她走了,用情谊绑着她,对她不公平。
“你喜欢文先生吗?”
戴景林又道:“丫头,这公司是我和业内老友合作的,你签进来,我绝不会亏待你,合同都已经备好了。”他说着,将合同文件交给她。
“你将白话练好,我就给你发片。”
他淡淡地说:“出去录demo吧。”
文致珩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抬眼望她:“雏鸟长大了便是要飞的,我留得住吗?”
而文致珩的以后,却从未将她考虑在内。
可她毕竟年纪小,哪里懂得他的这番苦心?知道她要换制作人,他虽难受了一阵子,但很快也就释然了。大概是她……早就怕了他、烦了他。毕竟年龄相差近十岁,她平日难免束手束脚,也的确不便。
而费佳音听到末了,心心念念也只是那一句。
姑姑人面广,做事雷厉风行,没过几天就找上门来接她走。
文致珩捧红了傅咏珊,写了无数名曲,听众根本不必去误会,也能从词曲里听出无尽的情深来。多好,他光明正大地爱她,直到她结了婚,他仍旧光明正大地恪守在挚友与亲人的界限上,不曾逾越半分。
总监办公室的门被她推开后,没关严,声音很容易传出来。
这生盼只有此梦,
专辑突破黄金销量那日,公司通稿刚一发出,便引起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她参与了公司为她开的庆功宴,傅咏珊在外拍戏,不能过来,却特意打来电话道喜。
她每每听来,都要揪着脏腑。那他写的时候,该是怎样断了肝肠?
当知道文致珩是公司老总时,又都摸到了些蛛丝马迹。
一场战争,连硝烟都没起,轻描淡写便熄了火。
“你当真在意我怎么样吗?我知道你那时是怎么想的,文致珩。你是怕戴景林签了我,推出一个‘傅咏珊第二’来罢了,你才是伪君子……”
她涩然攥紧拳头,指甲在掌心抠出深深的痕迹,却不觉得痛。
傅咏珊问他:“这就是给我唱demo的那个费佳音吗?”
她还是那大大咧咧的笑声,清朗又可爱。
那时她的demo已唱得再无北方话腔调,白话的咬字发音都炉火纯青。
时隔半年,费佳音终于主动给文致珩拨去了电话,问他:“你当年签我,就是因为这样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
听到四下俱静,她才迟迟意识到,他或许是醉了。
他与她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保利时的相处,他仍是她的制作人,可这一次,却是她来教他讲普通话,从平舌音、翘舌音到儿化音,每个字眼,都像极了她的说话方式。
这一行,昙花一现的太多,她要是不沉下心来,难免也会成为一闪而过的流星。
那日回家,她破天荒主动向父亲提了要求。
他们在录音室共度无数个朝夕,照旁人的玩笑话来说,要是一不小心熬到猝死,这就是过命的交情——你看,他和她,是险些生死与共过的。
“快过来,佳音。”傅咏珊招呼她靠近,抬手虚虚去抓她的脖子,“这可得灭口。”她开玩笑道:“要是她哪天出道了,杂志非编出一套故事来。题目我都想好了——《傅咏珊假唱多年,费佳音是幕后枪手》,到时候我怎么洗白?”
她拼着同老师恩断义绝的名声,不要那大好前程,一无所知地来到他这里,打了半年杂,唱了一年demo,好容易央他得到发片的机会,这样红了,享受还来不及,要在意什么嗓子?
你没能照顾到的那个从前的自己,从今天起,换我来照顾。
两人又你来我往说了几句话,费佳音却只是呆呆地在旁边看着,像失了魂一样。
文致珩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是她。”
她坐在他对面,看他绅士地替她切好牛排,朝她漫不经心地望过来,那样俊雅,也一样不像是真的。
可是能有什么不愉快呢?任他众说纷纭,文致珩和费佳音都没有出面回应过只字片语。
音乐响起——
“哼!总监?”戴景林不屑道,“还不是从我门下出来的叛徒?当年同我闹解约,闹得全香港的人都知道他忘恩负义,现在竟像个没事人一样。要不是傅咏珊红了,哪容得他跑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
他没答,却唤她:“阿珊。”
饶是如此,她也还是去参加了他私人的庆功酒会。
舆论因此哗然,终于将文致珩当年的冤屈一并翻了出来。
费佳音的身价一路水涨船高,自然惊动了保利。公司怕出什么意外,让文致珩去找费佳音谈一谈。
那时是初春,阳光和煦,透过车窗温柔地晒在发顶。她的头发很厚,半晌不干,她也不介意,就这么一路被载到目的地。
她从盥洗室漱完口出来,便被人狠狠地抓住手,问道:“费佳音,你是不打算要这副嗓子了吗?”
“文先生,您何必……”文致珩身后跟来的人深感不忿,“这声‘老师’您好意思出口,他好意思应吗?”
一生只想得你爱,
姑姑谨慎地敲了三下门,她便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沉冷的回应,是用白话讲的请进。
“若你永远为这一缕爱,
外头是父亲出门的声响,很快,周遭又再次安静下来。
“致珩很好。”傅咏珊平静地说,“他太好了,所以,我不喜欢他,是我不好。”
她窝在家中,不甚熟练地跟唱那些发音陌生的曲子。
她再也没忍住,在他面前噼里啪啦落下泪来,哭得像个耍赖的孩童一般。
上到住宅楼区,是一条渐渐陡起来的坡道。她就是在坡道上的小区门口瞧见了他。
他甚至鲜少出现在公司里。
她绝望惯了,反倒镇定起来,开始吃东西,开诚布公地说:“我想过,文先生也知道,他们将我的身价炒得相当惊人。”
她浑身冰冷地站了半晌,手比意识快一步,已万念俱灰地先行挂断了电话。
C
“什么?”
费佳音二十岁那年,终于在劲歌金曲的颁奖典礼上,和傅咏珊并肩而立。
她在原地兀自出神,黯然道:“怎么可能呢?”
可神差鬼使,她脱口就说了四个字——
文致珩亲昵地和傅咏珊拥抱,毫不避嫌,像是比恋人更信任似的。
只是那曲子总是凄美,总是无奈。
费佳音想,你的心意,会和我一样吗?
她的两首歌都入了十大,风头甚至盖过了傅咏珊。
五个月后,费佳音发了第二张专辑,反响不错。就在这个当口,戴景林出了事。
她不肯起来,只抬头看他:“我没醉,我是说真的。”
费佳音拜在戴景林门下的第二年,戴景林就替她约了唱片公司。
这副嗓子。
E
“《佳音永年》。”他愿她能一路青云,佳音永年。
他如师长,如兄父,此刻却只是文致珩。
费佳音向公司提出请求,不再让文致珩做她的制作人。
唐生不错。他打量那男孩一番,上前去握了手,言语恳切道:“阿音才出道不久,还不懂事,她的第二张专辑,请多多费心。”
“怎么了?”戴景林闻声看过来。
他拍打被她碰过的袖口时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原是掩盖在繁华的笑语声里,听得不甚分明,却又像是钻进她的耳朵里,再回环在心尖上。
算上第一面,她认识他有五年了,这却是头一次,他私下里约她出来吃饭。
I
她嘟嘟囔囔一股脑地对他抱怨,却看不到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她的下巴被他募地狠狠扣住,扳起来强迫她看着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傅咏珊本人,比电视上脸小,比电视上瘦,也比电视上漂亮。
他说到做到。
“生日快乐。”她靠在他肩头的脸微微抬起,猝不及防在他鬓边一吻,快得他未及躲避,甚至有点发蒙。
她站在觥筹交错之中,忽地有些醺然,脱口唤她阿珊——她是从不敢像文致珩那样唤她阿珊的。
喧闹的店面里,文致珩已经落座,偏头和店员点单。
原是见她刚刚走红就如此胡来,想泼她一盆冷水,让她清醒过来,戒骄戒躁,才好继续走下去。
戴景林这位弟子,将所有合约都公开来,里面的条款简直是单方面的压榨。更有很多隐藏陷阱,是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若照着这份合约来,这位弟子只要是在娱乐圈有收益,就要终身分利百分之三十给恩师戴景林。
那是跨进千禧年的头一年,父亲工作变动,离开北京,她便也跟着离开了故土,来到陌生的都市,笨拙地练习粤语发音,从“早晨”到“食咗饭未”,牙牙学语一般。
而如今这件案子却不比当年。
她想,何必再问呢?他总归是爱她的。
情是这样细腻……”
只有戴景林同港媒没完没了地哭诉抱怨,文致珩是多么忘恩负义。文致珩也因此名声一落千丈,再不能做歌手,退出歌坛足有三年。三年后,他以制作人的身份复出,因为打造了傅咏珊一炮而红。
这是她初次见文致珩。第一印象却是,好高。
信我不会背弃你,不会离开你,不会对你的苦难袖手旁观,不会伤害你。
他签了几年的一个弟子将他告上法院,要求解约。
几人在公司也曾狭路相逢过。
傅咏珊抬头看她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费佳音的同名专辑一经推出即火,她的原声本来像极了傅咏珊,但因奇特的个人风格和清丽的唱腔,全然没有傅咏珊的影子,反而成为当年香港独树一帜的女歌手。
“估唔到你同我一样。”
等下了车,费佳音一眼就认出保利的logo,那在当时是香港最大的唱片公司。
一首他亲自制作的新歌。
你呢?文致珩?
文致珩淡淡回眸,制止了那人接下来的话,若无其事地将手垂落,丝毫不觉得窘迫。
傅咏珊打趣她,这回港媒再写,怕是要写我是你的枪手了吧?
“入嚟。”
她屏住呼吸走过去,拿手指去戳他的肩膀。他似有应激反应一般,猛地抓住她的手腕,转过身来,见到她脸色惨白呼痛的同时,怔然松了手。
这是她第二次见文致珩,却仿佛仍是初见。他瘦削的颊侧、深邃的眼,以及棒球帽帽檐落在眉上的暗影,都那么新鲜,和报纸上、电视上都不一样。
头一个月,她都感觉自己像是在梦里一样,放了学往家走,乘上巴士,也是头重脚轻,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学校老师找到父亲,善意地提醒,令媛是否心理或精神上有些不适?这样下去还是建议休息一段时间为好。
……
费佳音持着冰凉的白酒杯,小小的一盏,握在掌心便包裹住了,凉意仿佛透掌入骨。
他定定地看了她许久,说:“别闹。”
A
起初她转学到一所国际高中,孩子们活泼得过分,她独自走出教室,对着善意来搭讪的白皮肤男孩,也只是讷讷不语。
“原来不是梦。”
她应了声“是”,这工夫,手机却“嗡嗡”响了两声。
否则他又怎会分不清她这个冒牌货和正品之间的差别呢?
人生就是,许多事,你不知,我不知,你不说破,我不说破。
是了。听说在她之前有几位出师的师兄师姐,也都成了行内的中流砥柱。
唱得再怎么好,她也只是那个“假”而已吧。她找过文致珩一次,争辩过自己有千百种唱腔,她可以完全和傅咏珊是两种风格。
那些年,我曾以为的这些熟悉的亲昵,原来并不是梦。
她侧头觑着老师的脸色,知道这话绝不是他想听的。
他说:“我知道。”
那夜是她的庆功之夜,她成了年,便顺理成章要喝到烂醉,恭贺的敬酒来者不拒。若无人来敬,还得自斟自饮,从拉菲到人头马,从香槟到威士忌,喝到吐便去吐了再回来喝……没完没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特别苦。”傅咏珊低声说道,“他初入行的时候,稀里糊涂签给了戴景林,即便出道走红,也还是没自己的积蓄。那年他父亲重病,他倾家荡产,四处借钱,最后求到戴景林头上,只求能伸手帮个忙,可戴景林并没当回事。隔天他在港报上看到,戴景林斥巨资在浅水湾买了第三套房子,用的是他辛苦赚来的血汗钱。他这才终于死心,决定要和自己的老师打官司。官司了了,他被骂到退出歌坛,父亲也没能救回来,那年他也才二十岁。”
她唱的demo总是发音不准,被他一个字一个字纠正,在录音室里一耗就是一天。有一次傅咏珊的助理推门提醒说:“文先生,阿珊约定了这个时间要来录音的。”
他会不会只是想同您打个招呼呢?这话她却没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