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食店老板出走以后

2018-08-18 13:00:09 作者:胖牛儿

不过这个年纪,有些白发,也是正常的吧。

读小学的时候,同班同学郑方的父亲打架伤了人,没等警察来就仓促走,据说走的时候鞋都没来得及穿。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暑假结束,郑方最小的妹妹也开始读小学了,梅自己带着三个孩子,郑方爷爷奶奶劝她去南方打工,他们可以帮忙看着孩子。梅不肯,那会儿去南方,就是进厂,一个月五六百块钱,三个孩子上学,还有郑方爸的事儿,借的那些钱要还,不如在家种地,经营着熟食店,挣得虽不多但是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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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回家前,听说郑方爸回来了,已经走了近20年。

郑方妈闺名叫梅,她父亲以前是远近知名的场儿师傅(在我们那儿,场儿师傅就是红白宴席上的掌勺主厨),手艺最是精湛,梅只学得一招凉菜,足够她开个熟食店。

天气异常,冷热不定,人感冒的多,猪也出问题。先是一小片,后来大规模,很多养殖户圈里的猪都染上了口蹄疫,多多少少都有损失,梅店后面的那个圈里的猪一个不剩,死猪被政府全部拉走处理了,一百多头马上要出圈的生猪一下子都没了,损失小20万。

人都说梅是去找郑方爸了,带了十来万过去,听说还找了私家侦探,钱都被骗光了。

冬天的时候,梅大伤元气。

4

有一年的中秋前后,梅消失了一个多月,一个月后回来,跟从前一样,接着养猪,接着卖熟食,接着种地。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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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着毛衣的女人们嘴下不留情:你们这些人就是犯了红眼病。

梅跟几个村子的人都有来往,谁家孩子结婚出嫁,她都送礼,这次郑方结婚,附近跟她有来往的人家都去贺喜。我在家闲来无事也跟妈一起去了。

梅越哭越厉害,司仪无奈,只好打圆场:“新郎的母亲喜极而泣,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幸福的眼泪都是给新人的祝福。”

郑方大学毕业那年,梅在镇中学旁边买了一片宅基地,盖了一栋三层小楼,说是给郑方结婚用的,大家说郑方有出息,人家在大城市工作,肯定要在城市里买房住,你盖了房他们也不回来的。

吃完酒席,跟妈一路步行回去,慢悠悠,聊着天,妈撩下鬓间的头发,说道:“一二十年了,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哪。”

她特意去婚庆市场挑了一顶花轿,跟本家熟识的兄弟说好,有人来写轿的话,就帮着去抬,按比例分钱。

浇完地,突然下起雨,夹着大风,村里人心内喊糟,刚别被浇得湿透的地,再刮风,玉米一准儿要成片倒。

那年夏天雨水少,玉米快成熟的时候,偏偏赶上干旱,家家种了大片的玉米,别家还都没动静的时候,梅已经张罗人开始动手灌溉。

排场搞得很大,唢呐班子、舞蹈团尽数登场,酒席摆了30多桌,人多,我没上前去跟郑方打招呼,跟着人群坐下,秃头和建国俩人赫然在婚礼入口掌礼单,笑意盈盈。

郑方家以前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平时家里的醋吃没了,妈通常让我下午上课时带上空醋壶,等晚上放学,去郑方家店里买散装醋。郑方家的醋存放在门后的两个大缸里,黑黝黝的,缸盖上镂空处挂一个漏斗。一般是梅给灌醋,掀开盖,一股浓重的酸味冒出来,引得我狠咽一下口水,她家的醋带着香、甜,还有股果子的酸。

家里包的那些地,梅挨家去人家里打招呼,意思是地还接着种,每亩地的租金比往年多一百,但是要迟些给。

风言风语就是那个时候传出来的。

郑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985大学,梅高兴,大摆宴席,招待亲朋,只许人来吃酒,白天拗不过人情收下的礼钱一家一家给人退回去。

图 | 来自网络

暑假过后,我们都读了中学,一直闹着辍学的郑方,也被梅逼着继续读,闲暇时间顺便帮他妈照看小店。

腊月底,大人说郑方要结婚,女孩子是我们临镇上的。毕业好几年,郑方也老大不小,在农村,30岁的男孩已经挨到了适婚的天花板。

饭前的仪式中西结合,新郎新娘向端坐在前方的双方父母敬茶。郑方爸头发已经全白,委顿矮小,坐在那儿显得又高兴,又局促不安,搓着手,看着一对新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从前意气风发,摩托车上一骑绝尘的人如今像一尊慈眉善目的老菩萨。

老爷子之前平常看不惯梅,但干涉不了,只好眼不见为净,从来不在梅的熟食店露面。这次病倒,瘫在床上,每天瞅着屋子里人来人往,烟雾缭绕,翘着胡子也不再多管,一天三顿,按点吃饭就行。

他们承包了三十多亩地,种麦子,种玉米,跟附近村里大多数人一样,该喷农药的时候喷农药,该浇水的时候浇水,再加上小卖店,家境可算是优渥了,郑方和两个妹妹穿的衣服都比我们其他小孩的光亮好看。

时间过得快,我们初三也读完了,郑方爸还是没什么消息。

梅还抓了十来只小猪仔,养在熟食店后的一个小院里,公猪长大卖掉,母猪留下生猪仔,第三年的时候,猪圈里已经上百来头猪了,梅自己忙不过来,住在附近的郑方小姨一起帮忙。

梅的大女儿读到初二横竖不要继续读书了,梅劝不动,没办法把郑方从市里叫回来劝妹妹,妹妹油盐不进,郑方气得骂,俩人一起掉眼泪。

上班后,回家的时间少,偶尔出门路过梅的熟食店,见了面会打个招呼,她也老了,掺杂了白发的头发被剪短,烫了小卷,脸上皱纹一层层,黑又粗糙,只有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还有着年轻时的痕迹。

郑方爸也许很快就回来,也许还需要另一个十年,也许永远不回来,这个谁知道呢。

梅扶着话筒,清了清喉咙,“今天是我儿大喜的日子。”刚说完这一句,哽咽,说不下去,郑方也有些动容,拍她的肩:“没事儿,妈,慢慢来。”

梅多盖了几间房,置办了很多宴席上用的桌椅,谁家需要办宴席都可以按天去租,梅开着熟食店,交际又广,来租桌椅的很多。

十一之后,种麦子,梅骑着摩托车到处奔,联系旋耕机,灌油,给雇佣工人送饭,脸黑了不少,像是村子里寻常可见的一般妇女,泛黄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见了人匆匆打过招呼,又匆匆骑车走。

待到风停雨住,下地查看,果不其然,像被石磙碾过一样,得减产不少。工人不肯大热天下地,梅带着三个孩子,连续几个日夜,玉米歪歪扭扭地站起来。

但是郑方爸怎么着都再联系不上,以为自己杀了人的人,脚不沾地的,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春节前后,听说梅大女儿怀孕,要生孩子,婶子大娘们说这丫头年纪不大呀,村东头没牙的大奶奶说,也是可怜的孩子啊。大奶奶颤巍巍地去买东西,梅拉住她的手,一个劲儿地哭,“大娘,是我没带好孩子啊,回头她爸回来了,我可咋交代。”这么多年,好也罢歹也罢,梅没当人面提过郑方爸一个字,只这一次哭得伤心。

人说的更难听,说梅当着郑方爷爷的面跟别的男人拉扯不清,老爷子差点气死。

被郑方爸打伤的邻居,进了市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抢回一条命,郑方妈掏空家底,借遍亲朋好友,赔了对方十万块钱,取得对方谅解,不予追究郑方爸的责任。

梅笑着说,农村的穷小子哪有钱在北京买房,在老家有个窝就行。房子还没装修完,听说郑方就跟女友分手了。梅带着郑方爷爷,还有郑方小妹,都住在熟食店里,房子一直空着。

6

村里的妇女听不过去,骂道:“你们这些人真不是东西,有脸说人家呢,自己还不是天天巴巴地去打牌,你们少去了吗?”嚼舌头的男人被女人一顿骂,笑嘻嘻不再接话,毕竟谁也没见过,别人说就跟着说呗。

下地的时候,碰到梅,母亲打招呼夸梅能干,梅扬起胳膊擦汗,“我哪有那么多本事,从街上雇了几个人,反正家里现成的有机器、水管,他们出力就行。”说着便要赶回家给孩子做饭,她的摩托车停在路边的草丛里,跨上,踩开油门人就飞快消失不见。

老人不能自理,梅走不开,只好把他安置在熟食店旁边的一间小屋里,跟梅住的房间一墙之隔,方便照顾。

司仪邀请双方父母致辞,让梅和郑方爸先讲,郑方爸佝偻着身子,笑着把梅往前推:“让孩子妈说吧,代表了。”

梅确实有办法,让郑方姥爷重新出山,帮着照看熟食店,自己在镇中学旁又找了个门面,做初中生的生意,初中生住校,有零花钱,舍得吃喝。

人学的有模有样,说晚饭后去买东西,梅屋子里还有人说话,男声,听见声音就不吭声了。还有人说天天往梅那儿上的还不止一个,有几个男的天天去报道。

不管怎样,郑方爸是走了,显然一时半会的不会回来,村里的几个老头儿背着手,摇摇头:“吓跑的,要回来?指不定猴年马月呢。”有人插话,“那也说不准,没准在哪个地方躲着,等风声过了偷摸回来呢。”

郑方的父亲也算得上是方圆几个村里比较数得上的人,人长得精神,有家底,郑方爷爷是我们镇上粮管所的退休干部,两夫妻想不吸引人眼球都难。

婚礼正常进行,鞭炮响起,客人们全都落座吃饭,我们没再看到梅和郑方爸的身影,吃完饭去厕所,一扭头看到,熟食店的角落里,梅和郑方爸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梅低头,还在大声抽噎着,嗷一声,停顿一下,像是要喘不过起来,郑方爸顺着她的背,轻轻说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看到这一幕,觉得眼睛酸,赶紧加快步子走过去。

秃头还常帮忙张罗梅家猪圈的事儿,收猪的人来了,讨价还价,看秤,热心得很。秃头家住在邻村,离梅的熟食店少说也有两公里,以前郑方爸还没走的时候,就经常在一起喝酒,俩人形影不离的。

那么长的岁月过去,风风雨雨,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一家人能够坐在一起吃遍一日三餐,会觉得是幸福啊。

邻居说那天夜深了,他路过熟食店,听到梅屋里还有人,分明是秃头的声音,秃头的摩托车还在角落里停着。

那时人人都没手机,一个村才有一部座机,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这些男人心里是有些迟疑的,但以往跟郑方爸没少打交道,不忍心、也不好意思在这节骨眼上表现得太冰冷,都答应了,自忖一个女人家怎可能撑得下,她自会打退堂鼓。

熟食店在村小学前面的竹林前,大片空地,邻着十字路口,位置甚好,凉菜、卤肉一应俱全,额外还卖些这一带自酿的高粱醋和酱油。

夏天的时候,郑方奶奶去世,刚葬了老太太不久,郑方爷爷突然中风不起,郑方小叔和姑姑都是城里有工作的人,说没时间照顾老人,也没地儿安置,梅说我养。

防疫站的工作人员穿着防护衣,在清空的猪圈里打消毒药水,梅就坐在猪圈门口看着,眼神呆滞,门口有人喊买东西啊,她像突然怔过来一样,转身往熟食店走。人们顾不上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村子里的大多数农户或多或少都养了猪,或多或少都有损失,没人注意到那个冬天梅鬓间乍然多出的一缕白发。

郑方家的事儿,附近几个村子没人不知道。他爸朋友遍地,爱张罗酒局,三五个村的人,哪个没跟他爸喝过酒?

老头眼一瞪:“你杀了人,跑了还敢回吗?”

我问妈,梅怎么不跟郑方爸离婚,重新嫁人啊?妈说你净说傻话,她男人还活着,还有三个孩子,再嫁个啥啊,郑方爸不定啥时候就回来了。

梅生意做得好,为人活泛,附近的闲人经常聚在一起在这里打牌,打牌的人在这里吃吃喝喝,抽抽烟。最开始纯属闲聊娱乐,最后来打牌的人索性抽底给梅,每一桌半天按多少钱算,每天也不少挣。春节那一阵人实在多,梅置办了六七台自动麻将机,专门腾出一片区域给这些打牌的人,昼夜不息。

那年夏天,郑方大放异彩考进市里的高中,大妹读初一,梅高兴得什么似的,逢人就笑意盈盈的。秋天的时候,梅租了竹林旁边的空地,盖了四间平房,外搭一圈棚子,十几张桌子一字儿排开,俨然一个小餐馆的模样。十字路口通向附近的几个村子,人来人往,生意极好。

5

郑方返校的当天晚上,大妹叫了一帮小青年把秃头狠狠地揍了一顿,梅扯着她要去秃头家道歉,大妹死活不去,威胁着再逼她就离家出走,梅没办法自己拎了东西去,秃头说没事儿,小孩子家家的,秃头的老婆把东西都扔了出去。

郑方本来说好要带女朋友回来过年的,梅早早地收拾好了屋子,临近春节就回来了郑方一个人,梅说女孩子呢,郑方说,今年事多,怕你太累,我跟她说了明年再来。梅生气:“犯浑呢,哪有事到临头把人家女孩子往回撵的,她来了妈高兴得很哪!”

这次,听说是喝醉了,跟一起打牌的人红了脸,顺手操起了凉菜柜子里的菜刀。郑方爸出事的那天,我正好带着醋壶,放学后径直回家了。

偶尔坐在熟食店柜台后,会笑盈盈地递给帮家里跑腿的我们凉拌腐竹、皮蛋豆腐、五香肘子等,需要找零时,仔细地数着手里的小票给我们,看不出一丝戾气。

还有人说,哪止秃头,建国最近几年不也常往那儿窜吗,他们两家以前可没交情,建国老去那儿干吗,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油瓶倒了,哪个老鼠闻不着香?

前几年梅种地收割找不到人手,都是从街上雇工,工钱少了没人肯来,工钱给多成本又太高,费老鼻子劲。现在不一样,其他人家还没开始忙碌的时候,旋耕机、收割机就已经开到了梅地里,大太阳底下,秃头汗流浃背地开着机子从地这头到那头,忙完梅地里的活儿再忙自己家的。到了饭点,梅打发小女儿来送饭,秃头匆匆吃完又开始干活。

郑方爸经常穿皮衣,爱骑摩托车,经常风驰电掣一阵烟过去,哪儿都能见着他跟一群人侃大山,像圈子里的核心,都顺着他说话。

胖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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