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圈子就这么大,采玉、雕刻、贩卖这一条线里打听消息并不是难事。河南人被偷去的玉,去了皮剥出来50多克的纯料,检验了以后是特级的墨玉,一点杂质都没有。强子请玉雕师傅雕成了貔貅,然后卖给了台湾人,卖了30多万。
河南人得知后,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带人找到了师傅家,把家里所有能搬走的好料全抢走了。师傅讲究个江湖公道,没有再去找他们。强子肯定也多少听到了风声,从那时起,就再也没回过家、尽过孝。那30万的卖玉钱,听说强子在乌鲁木齐早就赌光了,后来他只是偶尔来和田买籽料,凭着师傅教他的本事倒玉赚钱。
强子这人八面玲珑,自然是最会哄女孩子开心的,他大约也是听闻了小瑶儿的名气,不知道两人怎么就照了面,开始用手机联络起来,最终被师傅发现,这才作罢。
后来过了一周,我再跟师娘去电话问及此事,师娘叫我不要再提,只感叹了一句:“多年的生养,也比不过一个‘钱’字。”原来小瑶儿听闻了这些旧事,还是明辨是非的,已经给师傅磕头认了错,保证再也不与强子往来。
经了这事,大魏对小瑶儿还是掏心窝的好,但嘴上却再也不提任何有关“喜欢”之类的字眼了。
第二年开春,我因为感冒,比原计划晚回了和田半个月。坐了几天几夜火车,还没到师傅家,却接到了大魏的死讯——大魏是下山途中,被自己背着的山料压碎了心口死的,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我想起自己刚入门时,爬山时候连劲都使不对,夜里浑身筋骨疼痛,腿总是抽筋、胀痛,大魏就用热毛巾给我敷腿、按摩,还把自己的棉衣卷成一团,让我垫高了脚睡觉。
进山时气温低,大魏就会把自己的毛衣脱下来给师傅穿上。在山里吃饭,我们常常都只能吃干粮,是大魏学着分辨山间能吃的蘑菇,给我们加餐。就算在家里,大魏也偷偷揣着不值钱的碎玉给哑巴小弟把玩,或多或少地教他些采玉的常识。
我感叹,像大魏这样的好人,怎么如此短命——他还没来及出和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到师傅家的时候,师傅抽起了多年前就戒掉的烟,对我抱怨:“这个瓜娃子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哟,背着玉还要回身去扶人,那玉那么重,下坡又陡,直接就翻了几十个来回,胸口被压成锅口一般大的窝,血流了一路……”
师娘也在一旁哭红了眼:“小瑶儿这个丫头下山老是摔,都不知道多少次了,这大魏就是为了扶小瑶儿才滚下山的,造孽啊。”
我大概在那一刻,就断了留在和田“采美玉,赚大钱”的心思。先回了老家待了一阵,最终又到了乌鲁木齐倒卖玉石,但再也没回和田采玉。小瑶儿也曾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但我心里有着些许的恨意,最终没有接听。
采玉人的命古往今来都太廉价——早些时候,大多采玉人不会买任何保险,进山前先签下免责书,命由天定。人死了,领头人或雇主是不用赔偿的,采到的籽料卖出去后的分红,会按规矩交到家里人手中。
师傅人好,多给了几万块,但最终大魏一条命换来的钱,也不到十万,全给了他远在山西的老母亲。
7我再次回到和田已是2017年,是为了给师傅祝寿。
这时,和田政府颁布了史上最严格的玉矿禁采令,前些年大批涌入和田的“外地人”总算慢慢撤出。哑巴小弟也改行了,在当地开了一家拉面馆,生意倒做得有声有色。
师傅已经两鬓斑白,但开朗了许多,成了一个白天逗鸟、晚上陪着师娘跳广场舞的小老头。他的故事,还来不及深究,就淹没在边疆的飞速发展里。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愿意冒着极大危险翻山越岭做个采玉人,甚至连学鉴定和玉雕的人都少了很多。
我和师傅看了一场关于唢呐师徒的电影《百鸟朝凤》,看完他哭了,感叹说:“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和这唢呐吹的‘百鸟朝凤’一样,真正采玉的手艺,也就要绝了!没人传了你懂吗?”
我无法反驳。
给师傅过了寿,我就离开了,照例还是每月给师娘去电话聊一会儿。师娘知道我讨厌小瑶儿,我不问,她从来都不主动提。
但有次电话里,师娘还是告诉了我,大魏走后的三年里,不少人都对小瑶儿起了心思,直接拎着聘礼上门的也有。但小瑶儿还是规规矩矩地待在师傅家,话也少了许多。师娘不忍心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跟她说,她算是守满了三年孝,心意够了。
在大魏死后的第四年,小瑶儿跟着那个福建玉商走了,玉商在老家有自己的玉石市场,一直没有娶妻,对小瑶儿也是诚意满满,足足等了几年。临行前,小瑶儿把拜师那天师傅给的白玉雕成的玉观音还给了师傅,希望师傅能平安顺遂。
后来哑巴小弟娶媳妇时,我跟师傅一起去喝了喜酒,小瑶儿从微信上给哑巴小弟转了一个大红包。听闻她现在做了老板娘,也接玉雕的活儿,在福建那一代已经小有名气。我瞟了一眼小弟手机里小瑶儿的微信头像,她抱着自己的宝宝,笑得很知足。
十几年过去,我已经有了小轿车,如今的小瑶儿,也一定如愿见到了大海和水族馆里的海豚表演了吧。
作者 | 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