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仑山采玉,命值不过玉

2018-06-27 12:30:21 作者:网易人间

采玉这行当,自古就有这么个说法,寻玉之难,千人往百人返,百人往十人至。就这都是往好了说的,十人至也就一人得而已。

《在昆仑山采玉,命值不过玉》by 网易人间

《和田玉传奇》剧照

第一次见宗宗,是在乌鲁木齐的一家拉面馆里。

当时我在一家上市公司做英文翻译,一个瑞典朋友委托我采购和田玉饰,想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痴迷中国文化的母亲。在当地朋友的引荐下,我去见了“绝对靠谱的玉贩子”宗宗。

聊天中,他知道我业余时间也写点文章后,特别诚恳地说:“我给你讲讲我贩玉之前,在和田做采玉人的故事吧,那也是两代昆仑山采玉人的故事。”

本文是宗宗的口述。

1

小瑶儿跪在院子里拜师的那天,我已在马师傅门下做了5年学徒了。

1998年,18岁的我高考落榜,便跟着父亲到了和田。父亲常年往返新疆和老家湖北之间,贩卖些干果,我就被他安排拜师,做了采玉学徒。在来新疆之前,我一直觉得“拜师”只会发生在旧社会,到了这儿才发现,在新时代里,拜师是一种对传统技艺传承的慎重和尊敬。

马师傅跟父亲年龄差不多,精瘦、皮肤黝黑,人很严肃、枯燥,平日里行事老派,好似活在新时代里的“旧人”,只有讲起采玉这行的事,才会眉飞色舞。他心术正,名声好,所以当他收个女娃做徒弟时,并没引起什么非议。

和5年前我拜师那日一样,师兄弟们起了个大早,摆好桌椅,备好茶和干果。师傅那张太师椅的正前方,摆着师母昨天洗净的羊毛地毯。这行讲究个“干干净净入门”,所以小瑶儿一大早就洗了澡,发梢也还潮潮的。

师傅坐在院子正中央,等小瑶儿端端正正行完三叩首之礼,便从怀中口袋里拿出自己前些天采到的白玉籽料,递给小瑶儿——凡是入采玉这行,师傅都会赠给弟子一块自己采的好玉料,给小瑶儿的这块,则是收藏级别的好料。

师傅清了清嗓子:“采玉这行当,自古就说,寻玉之难,千人往百人返,百人往十人至。就这,都是往好了说的,十人至也就一人得而已。丫头你名字里有个‘瑶’字,想来是与玉有缘,我老马也是看在与你父亲的缘分上,破例收个女徒。不求你常得美玉,切记平安为先。”

我和一众师兄弟站在一侧,看到小瑶儿巴掌大的脸红通通的,她摸了摸师傅递过来的籽料,仔细收好,又抬头怯怯扫了一眼我们,点了点头。

在小瑶儿之前,师傅家也算是个和尚庙,除了师娘外,都是半大小子。除去那些吃不了苦、几个星期就回家的,或者跟着师傅进了一次山就采到了好料卖钱走人的“短期徒弟”,师傅家就只剩下了师兄大魏、哑巴小弟和我。

大魏跟了师傅很多年,学到了几成本事,所以日子过得也算舒心;哑巴小弟是打杂的,人很木讷;多了个年轻的小师妹,我倒没多大触动——因为我在湖北当时还有个谈了一年多的女友——可大魏和哑巴小弟都是多年的光棍,他俩对小瑶儿的到来,欣喜不已。

小瑶儿的父亲也是个早些年的采玉人,在一次采玉中遇到大雪迷了路,冻死在玉矿。她妈妈叫古丽,拉扯她到17岁,也得了绝症,临死前把小瑶儿托付给了师傅师母。原本师傅只想要小瑶儿跟着师母打杂,可古丽跟师娘说,自己男人到死也没采到好玉,想让女儿正式入老马门下,也算女承父业,有个寄托。

当然,古丽选择师傅带小瑶儿还有个原因,就是他们都是“二转子”(不同民族的混血儿)。在和田的采玉人分很多帮派,有按民族搭伴的,有按籍贯组队的,还有按采玉技巧来分的下河摸玉、踏玉帮,以及只进山采玉的山料帮。师傅因为自己“二转子”的身份,带着我们几个徒弟,算是中立团体,反而在和田混得很好,因为各个帮派都说得上话。

多年来,在和田的采玉人大多都是有经验的老者或者年轻力壮的男子,也有维族人会带着自己老婆进山或者下河摸玉的,但真正懂得怎么定位寻玉、寻到后如何运下山、下山后怎么开、开了如何辨、辨出好玉后如何去巴扎(维吾尔语,意为集市、农贸市场)卖出好价的,还没出一个“女师傅”。

2

初春,远山半山腰上还有厚厚的积雪,我们不能进山采玉。

师傅说了,采玉这行当,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人若是一旦进山出事,就说明不适合吃这碗饭,最好就此放弃这行。想避免出事,得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要多方打听,不走别人出过事的小道儿;人不能有个头疼脑热、四肢带伤,女人家来了“那个”也不行;时节、天气很重要,秋冬及初春有雪不行,和田的6到8月,才是真正属于采玉人的好时节。

师傅要大魏和我,趁着淡季,多教教小瑶儿采玉的常识。我一般就找块石头一坐,看《故事会》,教小师妹的事都归了大魏,反正他更乐意跟小瑶儿相处。

大魏教得很认真:“师妹,进山前先活动开,拉拉筋;上山要小步来,越陡的地方,重心越要放低,吐气要大口,别只用脚使劲,手、背和头都要用上劲儿才不累。”

小瑶儿跟着我们出去了几次,爬了矮山包,上山时我们走在后头,大魏紧跟着护着她,抬头就能看到一截儿雪白的细腰;下山时大魏走在前面,好几次小瑶儿没站稳,大魏都伸手扶了她一把。

我总觉着小瑶儿学采玉不太认真,大魏大概也感觉到了,黑着脸训了她好几次:“下山比上山更难,你慢点,不能老是摔。”小瑶儿一撒娇:“反正滑了有你扶我!”大魏就心软不作声了。

天气转暖,师傅说可以准备进山了。大魏拉着我去了巴扎,中途又找借口甩开我,自己独自神神秘秘地买东西去了。

我一人回了师傅家,天光还亮着,站在院里,听到堂屋里传来师傅教导小瑶儿的声音:“采玉人靠山吃饭。横贯了西藏、新疆,一直延伸到青海的昆仑山,也叫玉山。昆仑山之东出产的玉叫昆仑玉,产自山之北的,就是中国四大名玉之一的和田玉了。”

小瑶儿的声音脆脆的:“师傅怎么不跟其他人一样下河呢?”

师傅带着嫌弃的语气说:“别看有些老维族吹得那么神,说什么在河里凭着脚的触感就能分辨出是玉还是石头——这玉龙喀什河是带不来真正的大玉的,还是进山采‘山料’过瘾。现下,这文本上的东西你都记得了,体质也比你妈刚走时候壮实了些。等下周暖和了,咱们进一次山。”

师傅总跟我们夸小瑶儿聪明、记东西快、又好问,不像我们这些人高马大的瓜娃子,采一趟玉十天半个月,聊天都不会,闷死个人。我总觉得师傅偏心:当年我们哪个不是干了一年半载的杂工,才能跟着他进山的,哑巴小弟在家里这么多年,一次玉都没真正采过——可小瑶儿这么快就能跟着进山了。

过了几天,远处山尖儿上的雪线明显上移了许多。师傅让师娘准备进山的物料:馕、干果、风干牛肉、水壶,再备上调味的辣子面和孜然粉,我从外面定好了新的绳索和帆布袋,大魏心最细,带的也最多,除了尖锥等挖凿工具,还有手电、帐篷、常用药,手纸都鼓鼓囊囊装了几大包。

小瑶儿背上师母备好的一袋子衣服,里面有夏装,也有棉袄毛衣,因为要应对山上多变的天气。

3

进山前一天,我们吃饱喝足,都洗了个畅快澡,师傅挨个儿确认每人身体无恙。

第二天一早,师傅卷起他做礼拜用的小地毯,我们几个带好行囊坐了一段儿大巴后,到达山脚下的村子,租了两头驴驮着物资,开始进山。

路程漫长,我和大魏听着小瑶儿和师傅你一问我一答,也没以前那么无趣了。

“师傅,玉矿在哪儿啊?开始是怎么找到的啊?”

“和田的几个大玉矿,都有上百年上千年历史,中途有些矿停采后,矿脉的位置慢慢就没人知道了。咱们现在去的地方,是离以前大矿边上十几公里的小矿,当年跟我一起的采玉人,如今老的老、死的死,还有退出这行的,这位置,只在师傅脑袋里咯,跟着我走就得了。”

几乎所有认识师傅的人都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师傅总是笑而不语,就算我们几个徒弟私底下问得多了,他也只敷衍着讲几句就收了口。但我听老一辈的人说,老采玉人一般只熟记一个玉矿的位置,每次采的玉量很少,才能买出高价。这些掌握了玉矿位置的人家,代代相传,能保证几代人衣食无忧。师傅祖辈都做这个行当,打小就进山,几乎把玉龙喀什山走了个遍,心中自然存了不少“矿址”。

小瑶儿随我们赶了几天的路,两颊开始泛起高原红来。大魏趁师傅休息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雪花膏递过去:“师妹,瞧我这记性,先前就买好了,应该早点给你的,你涂一涂,脸就不皴了,这可是上海运来的好东西呢!”

小瑶儿把小铁盒接过来,不尴不尬地道了声谢,就在一旁看起师傅给她的那本封面已泛黄的《玉石大全》。我心想:现在的年轻女孩哪还有用雪花膏的?大魏你也太落伍了。

我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口卸了东西,把驴绑在树边,我捡了块大石头,掏出准备好的水彩笔,在上面写了个“马”字。

师傅指着这块石头对小瑶儿说:“采玉这行的规矩,如果咱们运气好开着了大家伙,就在玉上写上姓名。这样就算同行看到了,也不会取。同样的道理,咱们要是看到有标记的料,也不能碰。”

小瑶儿问:“可是拿走了,谁也不知道啊。”

师傅撇嘴笑了答道:“丫头你还小,人在做天在看。不管维族还是汉族,总有个信仰,这种不厚道的事情谁敢做?坏了自己的运道。”

又走了两天,总算到了小玉矿。师傅说:“当年一个上海来的富家子,爱玉成痴,非要跟着进山,那一趟是开出了几块成色好的白玉,但那富家子可能是因为高原反应,死在了半路,按规矩,我们把玉分成几份,他的那一份邮寄回了上海。这人没了,总要留个念想,于是我们就叫这矿‘少爷矿’。”

师傅按规矩铺好毯子诵完经,就和大魏挂着绳索开始攀上旁边的峭壁。小瑶儿感叹,平时不爱动的师傅“怎么这么会爬山”,我笑她:“师傅从小就喜欢看山羊爬山,观察山羊的姿势,好多峭壁年轻人都上不去,师傅几分钟就爬到顶了——采玉人会爬山,也算是多了个绝活。”

我和小瑶儿在山下捡了软草,沿着山壁的边沿铺列开来,师傅凿出好的小料就揣到了怀里,成色一般的就直接从上面扔到软草上。

那时,我们手中还没有像现在不用插电的小电钻,有经验的采玉人,都知道“凿玉”最重要的就是在什么位置、选多大的锥子和锤子、用什么力道,这关乎着能否把玉完好地从山壁中剥离——俗话说“十籽九裂”,下手狠了,整块玉有可能都有裂痕,卖不出好价,但若力道不够,或者工具选择不当,这玉石便像长在山上一样,采不下来。

小瑶儿仰着脖子看师傅在半山腰忙活,她揉了揉酸痛的颈子,问我:“师哥,这样凿太慢了,怎么不像电视里开矿一样用炸药炸呢?”

我没好气地说:“师傅说小时候,六几年吧,有人用炸药开玉矿,基本上出不了好料,开出来的好多都废了不能用,慢工出细活,懂吗?”

师傅和大魏挖到了块大料,直接绑在大魏的背上,让大魏慢慢下到平地解绑。

我卸了玉,帮大魏往被磨得青青紫紫的脊背上涂药。师傅也沿着绳子慢慢下来了:“这趟得有40多(公斤),去掉皮,我估计收成也差不了,回吧。”

师傅常说,美玉藏深山,采玉就好比要请玉离开自己家了,所以要恭敬地请它入采玉人的家,心要诚。没有背着玉的人,要对背玉的大魏和我先深鞠一躬,说:“请您入我家。”此时不会讲究辈分,说完,我们才正式返程。

网易人间
网易人间  作家 网易新闻非虚构原创栏目《人间》,微信公众号人间(id:thelivings),微博@网易人间。 投稿、合作请致信:[email protected] 以叙事之美,重建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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