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寂梨在腊月初四嫁入将军府,黄历上写,这一日宜嫁娶,忌伐木。天正冷着,风猎猎地吹,卷起一阵犹如困兽呼啸的声音。她坐在自己的闺房里,母亲将一枚铜镜放在她眼前。
镜中那人云髻峨峨,此刻红妆浅笑。她一抿嘴,颊边便是两个梨涡,她问母亲:“母亲,美不美?”妇人却是满脸的担忧——“寂梨,你何苦委屈自己?若是不愿意嫁,便去与你父亲说不好吗?并不是多大的事情。何况……”
沈寂梨替母亲补上了她未说的半句话:“何况此人喜好男风。”她收敛了笑意,神色淡淡的看着自家母亲。
委屈吗?她问自己。自然是不委屈的。淮九州十五岁随军,如今十九已成将军,即便权势不论,他还生的一副好皮囊。她曾在街上遥遥的看过一眼那人,他骑着战马,身上的甲胄叮当作响。彼时他就在城门口,满头青丝束在脑后,英姿飒爽,眉眼并不清晰,却依旧带着棱角分明的好轮廓,一眼便让她陷了进去。这样一位少年将军,怎会是断袖?
她是不信的。
“母亲,京中捕风捉影的事数不胜数,你怎的就知道他果真是断袖了?”沈寂梨这样问。母亲没有再说话。
不多时,她被扶着上了轿。大红的盖头蒙在眼前,入眼的便是一片红,晃晃悠悠的一路,沈寂梨只听得他的马蹄敲打在被雪覆盖的小路上,连喧闹的喇叭唢呐也没能覆盖住“嘚嘚”的声音。她先前只觉得满心欢喜,此时方觉得有些害怕了。
毕竟是新嫁娘,头一次上花轿。
下去的时候她一踉跄,差点带倒了身边服侍的丫鬟,紧跟着却是一双温热的,虎口生茧的大手携住了她的。身侧传来一声“小心”,她的脚总算是平安落了地。沈寂梨红着脸被牵进去,走到门框时,身旁的男子又是一声“小心”。她恍然记起,新娘子是要从门槛上跨过去的,方才她险些一脚踩了上去。多亏了夫君——夫君,她暗暗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又红了脸。
对面的男子牵着她的手,一直都未曾放开。直到仪宾喊着“吉时到行礼”,他带着她跪了天地父母,又拜了堂,这人趁着双方起身的时候在她耳边道:“娘子——”尾音拉得那样长,带着一股类似挑衅的调笑味道。
沈寂梨浑身一颤,旋即便听到一声男子压抑的轻笑从喉间传来,好听极了。她心里莫名的一丝甜传上来,偷偷地在盖头下回了一句几乎微不可闻的“夫君”。她虽看不见那人的脸,也感觉握着她的男子的手僵硬了一瞬间,于是便颇有些自得的笑了。
二.
待到淮九州回来时已经过了二更。
沈寂梨独自一人在喜榻上坐的腰背生疼,正打算自己揭开盖头微躺一会的,门却开了,她又忙坐直,眼观鼻鼻观心的听着外头的动静。那人不知取没取秤杆,她身侧的被子被压下一处凹陷,他便坐在了她身边。她心头生了些紧张,呼吸都急促起来。
接下来这人要做什么?
他迟迟不揭开盖头,倒是将自己的屁股向她那处又挪了挪,像是要故意看她的窘态。沈寂梨又羞又急,被他看了半晌后终于没忍住自己一把扯下了盖头。她红着脸对淮九州怒目而视,换来他“噗嗤”一声笑:“娘子真是不同于寻常女子。”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着,语气中带着并不明显的试探,掺杂着不多的希冀与忐忑:“这满京城都在传淮将军喜好男风,你嫁过来,怎么见不着一点不甘愿?”
沈寂梨一愣,像是没想到他第一句竟然会说这样的话。大约他心里也是有着疙瘩的,期盼着芸芸众生中有人能信他。
她顿了好一会,才回道:“我曾遥遥的见过你一面,心想着这般英姿飒爽的男子,不该喜好男风。我不信,便嫁过来了。”
“我本以为你会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淮九州说着,像是松了一口气,眉眼带笑的。他忽的站起身子,将一杯酒递进她手中,面上带着邪肆不羁的笑意:“喝了这杯合卺酒,咱们才算是真的成亲了。”淮九州伸出一只手摸沈寂梨的头:“你既是因为信我才嫁给我,那成亲以后,也要处处信我,可好?”
沈寂梨由着他摸自己的发,脸红红的低低的应了一声,心头百转千回的淌过一丝热流。她伸手去解淮九州的衣带,发声回他:“本该如此。”男子也张开双臂任由她折腾,差不多了才一把将她推入纱帐。灯火朦胧间映出男女纠缠的身影,像是交颈的鸳鸯。沈寂梨却听到他低低的叹息了一声,道:“寂梨,我此生定当护你周全。”
许久后她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三.
成亲不过第二日他便被圣上遣走了,说什么边疆战时告急,失了淮将军便是失了主心骨。那位的语气隐约带着焦急,由不得他不走。就连三日回门,都是沈寂梨自己去的。
沈寂梨的性子野,自小不爱女红爱骑射,她射的一手好箭,琴棋书画沾得上边的只有画画。如今得了空,不上马场练骑射就是上书房。她是真的只沾了边,什么都画的不好看,唯独这淮九州她画的有五分传神。
她只画一副,这神便是画了千万遍传出来的。
她画淮九州骑着马立在朱雀门的模样,银白的盔甲,束起的发。这是沈寂梨最初动心的少年模样。她平生最爱保家卫国的将士,这位将军有有名的她在闺中也有所耳闻,于是一眼望去,便深陷了。
她在十二月出嫁,等他回来却已经是四月。沈寂梨早就脱下了臃肿的冬装,换上了漂亮许多的春衣。中旬那日她正在马场,离林子近的地方动物不少,她特意差了人去做一把弓箭,闲来无事练着,消磨时间打猎。
小厮便是这时来的。
那人跑的匆匆忙忙,沈寂梨以为出了事,忙从马上跳下来:“出什么事了你跑得这样着急?”
“夫……夫人!”他大喘着气,面带喜色:“将军回来了!就在那朱雀门等着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