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安安和周深分别坐在贺悉的两侧,三个人坐在小三轮里有些拥挤,因为有了共患难的交情,所以也不觉得尴尬。
从幼儿园到小学,两人一路同桌,初中还能磨着老师安排,可到了高中,一切以成绩说话,那些冷漠的排名教会了他们不动声色地看人眼色。
贺悉的手倏然收紧:“余安安,你就这么上赶着讨好他?”
腐败的资本主义!
“悉悉,其实……我想问你……”
要是……要是永远不长大就好了,他们可以在甜水胡同里追闹,不用考虑未来的选择,也不着急思考人生。
小院里,成绩单、试卷凌乱地铺了一桌,两人的书本和习题集紧紧地挨在一起,只听见沙沙的写字声。
余安安抱着盆栽撒丫子往教室赶,贺悉拽住她的书包带,拖得她往后倒退几步,小小的人便直直地撞进了他的怀里,柔软的发丝拂过他的锁骨,一股难以名状的麻痹感从他的胸口蔓延至喉咙。
贺悉的妈妈回来了?余安安连脖子都红了,她刚出生时,头特别大,从小得了个“余大头”的外号,关键时刻,突然闹这么一出,她如漏气的气球,整个人恹恹的。
街角的咖啡店里正在放歌——“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不是一般应景。
可能是察觉到余安安的低气压,贺悉急急地去拽她的手腕,她猝不及防地回头,身体前倾时嘴角轻轻擦过他的下颌。
“悉悉,你干吗要装学渣?”
沉舟侧畔千帆过,千年铁树要开花,贺悉的榆木脑袋终于要觉醒了吗?!
小小一团的贺悉跟着重复:“我有余大头。”
“不是,那个不灵,再也不唱了,”余安安拍拍小胸脯,仰着头,一脸认真,“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打伞,我有大头。”
“安安,快上来!”
她这兴师问罪还没成型,反被贺悉糗事重提,于是恼羞成怒地扑过去,好死不死地蹿到贺悉的怀里。
余安安追到贺悉家的院子门口,才发现围了一圈人,胡同的大妈大爷都排着队,徐美娇竟然还跟十年前一样,只是妆容更加妖娆了,正挂着假笑,给父老乡亲们送温暖。
“惨啊,爹死了,娘不在,跟个老头子相依为命,小孩真可怜。”
只是,今天贺悉踩着风火轮似的一路风驰电掣,自行车还未停稳,班长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安安,学神有找!”
04你们……夫妻煎饼摊?
那会儿,贺悉才七岁,爸妈正在闹离婚,两人为贺悉的抚养权吵得不可开交。徐美娇着急脱身,跟着初恋去美国镀金,最终选择了放弃。
贺悉又超级小声地说:“余安安,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只是,在逼仄的空间里,余安安只能紧紧地贴着贺悉坐着,欢天喜地地跟周深说话,可一回头,嘴角就会不
“这……不是吃煎饼的地方吗?”周深本来一头雾水,再一看,满脸震惊,“贺悉!余安安!”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无人问津的甜水胡同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上一次出大新闻还是因为十年前的一场车祸。那场车祸太过惨烈,甚至上了本地的社会新闻。
贺悉木着脸,吸吸鼻子:“什么歌呀?又是蓝精灵吗?”
贺悉迈着长腿走到胡同口,用小纸巾叠了朵玫瑰花,一转身插到余安安的耳旁,他的指尖还带着冷气,擦过她的耳尖,又顺手掐了掐她的脸蛋。
她晃着腿坐在贺悉的自行车后座上等红灯,小声地嘟囔着,谢天谢地,谢观音姐姐、谢如来佛祖,悉悉没走。
算了,来日方长,下次再战。
两个人蹲在煎饼摊旁边欢快地数钱:“一百,两百,三百……六百!”
巷子里阴风阵阵,余安安裹着小花袄瑟瑟发抖,却还是撑着眼皮陪贺悉跪着,小手捂住贺悉的耳朵,才发现贺悉比她抖得更加厉害。
余安安手忙脚乱地站好:“不会啦,我已经长大了嘛,明年我就十八岁,成年了。”
想想小时候,她都是大大咧咧地熊抱住贺悉,没皮没脸的,笑得张牙舞爪,现在只能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的衣角。
校园里满是乱糟糟的晨读声,可余安安只听见同样混乱的心跳声,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贺悉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贺悉怕她摔倒烫伤,急忙去扶,年岁已高的竹躺椅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发出一声让人脸红心跳的咯吱声。
这会,她脸不红了,心不跳了,气不喘了,原来刚刚的旖旎情愫都是错觉,贺悉把她当兄弟,她竟然一心想着……
绿灯亮了,余安安瞬间清醒,她和贺悉裹在人流里,自行车却突然加速,盆栽里的忍冬花随车颠簸,她惊叫一声,手紧紧地拽着贺悉的衣角。
“不要怕,我给你唱歌、吹口哨,听着歌,你就不会怕了。”
“悉悉,今天我们发大财啦,我要吃甜筒,吃炸鸡,吃……”
贺悉说好,余安安一个鹞子翻身又满血复活了,怕什么,就算是兄弟,也要永远在一起。
可贺悉抿着嘴,沉默了。
余安安破罐子破摔:“看什么看,不是说是兄弟吗,练练手不行啊!”
余安安撇嘴暗骂,心里却咯噔一声,她惴惴不安地回头看向贺悉,贺爷爷才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徐美娇就闻风而动。
不愧是吃煎饼长大的孩子,两个人心明眼亮地把煎饼摊摆在街口,工作的时候,你摊饼,我磕蛋,你收钱,我找零钱,默契程度爆表。没客人的时候,一个唱小曲解闷,一个说段子逗乐,劳逸结合巨爽。
余安安抬头看天,月明星稀,又环顾四周,树影婆娑,贺悉在小院出出进进,触手可及。她在心里盘算着,天时地利人和,这是千年一遇的好时机。
要……要死了,干什么要凑这么近,还不是因为你……你个学渣!
贺悉最先反应过来,面色沉沉地给周深尽职尽责地摊煎饼,周深将手伸过去,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四周的小贩们突然大叫:“城管来啦,城管来啦!”
因为凑得太近,她的气息透过校服,洒在贺悉的背脊上,他眉眼舒展,低低地笑了。
可是她仓皇而逃了。
余安安以为聪明如贺悉,该离自己这个学渣越来越远了,哪知道学习不好也能一个传染俩,上了高中,贺悉的成绩竟然一降再降,两人雷打不动地坐在最后一排,优哉游哉地上学放学。
余安安一个趔趄,周深的玩笑话,她从未在意过,此时此刻,全是贺悉那句“兄弟情”。
日子一天天地过,余安安的数学成绩已经从五十几分一路飙升到九十九分,可老爷子的病还没见好。余家夫妇商量好,停了一星期的煎饼摊生意,带着老爷子去上海的医院检查。
余安安的美食梦还在嘴里,熟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听说,他奶奶就是他出生那年去世的,这孩子怕是命硬,专门克亲近的人。”
那时候,她整天咋咋呼呼,少女情怀满腔满眼,她以为呼之欲出的暗恋,在眼里、心里,唯独没有在嘴里。
“周深。”贺悉站在暗处,“我以十几年的兄弟情,恭喜……”
“贺悉!你皮痒是吧!”
贺悉跪在地上,一把一把地烧纸,小声问:“余安安,你害怕吗?以后别跟我玩了,我会害死你的。”
跪求学神拯救学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周深一向是生人勿近的气场,可能是余安安对知识的渴望打动了周深,也有可能是余安安傻笑的样子太过于狗腿,他竟然一口答应了。
余安安就着贺悉的手吸了一大口,骄傲地说:“不是啦,送给周深的,我请他帮我俩补习,免费的!”
余安安还嘻嘻地笑着,可吊着的一颗心被活活堵死在胸口,酸痛酸痛。她挥挥手,失魂落魄地嘟囔:“悉悉,你们家的西瓜不甜,有点苦。”
“我不想你跟别人坐,谁都不行!”贺悉低头看药,轻笑了一声,“我更怕你哭鼻子,太惊天动地了。”
余安安红着眼跑着,街头巷尾满是奔走的人,可她眼里只有不远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如初夏里东南西北四散的暖风,在寒冬里泛着令人心安的光。
寒冬腊月里,人人家都贴着大红对联,只有贺悉家挂了一对大白灯笼,白幡被吹得直颤抖,哀乐沉闷地钻入人的耳朵里,给走夜路的邻居们蒙上一层阴翳。
贺悉的话卡在喉咙里,余安安的试卷上,那句话被红笔圈出来,在一旁写着“表白吗,那我接受了”——是周深的字。
03看什么看,不服,你亲回来
这次……她又要把贺悉带走吗?
余安安叹着气,原来,十七岁时喜欢一个人,连作业本放在一起都觉得幸福。
怕贺悉发现,她挣扎着想逃跑。
余安安心神不宁地过了一个星期,终于把徐美娇盼走了。
“比如谁?”余安安噌地一下跳起来。
他又后退几步仔细看了看摊名,嘴都合不上了:“你们……夫妻煎饼摊?”
贺悉被笼在幽幽的昏暗中,耳尖浮着一抹可疑的红晕,余安安盯着贺悉的发旋儿愣了片刻,西瓜的甜味在口腔里迅速发酵,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徐美娇从美国回来了。
贺章在家里喝了一个月闷酒,想起自己头顶一片绿,气不打一处来,骑着摩托车往胡同外冲,两眼昏花,冲到了大货车的车轮底下,连车带人都成了碎渣,将深冬一条街的白雪染红了。
十年倏然而过,一转眼,他们就奔过了无忧无虑的时光,长成了虚张声势的小大人了。
小财迷余安安却不想坐以待毙,周末天还未亮就踩着家里的三轮小吃车出门了,甜水胡同的路灯又坏了三盏,昏昏暗暗的。巷口处,贺悉手揣在口袋里,在守株待兔。
01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在奋笔疾书的空隙里,余安安神色如常:“悉悉,就要高考了,咱们送贺爷爷两张一模一样的录取通知书,好不好?”
余安安突然从街角闪出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周学神,上来呀,我和悉悉在等你呢,煎饼都凉了。”
余安安一把抱住贺悉,说:“悉悉,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你难过。忘记徐美娇吧,她是坏人,从今以后,我妈妈就是你妈妈,我爸爸就是你爸爸,我们家的煎饼摊,也分你一半。”
“周学神,放学后能麻烦你帮我补习一下吗,不要学费的那种?”
好……甜啊!
周深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是不是被着急的余安安灌了迷魂汤,在小三轮突突的尾气里,跟在后面玩命地推了几把。
“可是,你在我的心里,永远七岁。余安安,以后你不用讨好别人,你讨好我就行了。”
余安安趴在木桌上,生无可恋地咬着西瓜,该怎么跟周深交代啊。
“今天怎么了?”贺悉把插好吸管的豆浆递到她的嘴边,“买早餐,送盆栽,余安安,你说是不是又做了什么错事,数学又没及格?坦白从宽,抗拒无效。”
余安安贴着墙角站着,心跳如擂鼓,正嗫嚅着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可惜,她稚嫩的歌声没能扭转贺悉飞转直下的悲惨命运。
夏夜暑气未散,手掌心汗涔涔的,贺悉满身药香,眼睛里盛满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余安安不安地吸吸鼻子,闻到满心欢喜的少年气。
“送你一朵花,请别爱上他。”贺悉垂下眼,手掌贴向她的额头,“发烧了,还是抹腮红了?怎么最近脸老是红红的?”
他说的是两人第一次没做同桌那会,余安安哭了一路,鼻涕眼泪抹了贺悉满校服,由于哭得太过惨烈,吓得过路人以为是哪家的孩子被拐卖了,差点报警。
甜水胡同里早就炸开了锅,余安安和贺悉毫不知情,还在肯德基里悠闲地蹭空调,喝一杯可乐,共用一根吸管,两个小穷人,没一点为国家贡献GDP(国内生产总值)的觉悟,抠得要命。
“可以不要,但是,要你……”周深顿了顿,继续说,“帮我带早饭,天天不重样。”
贺悉把余安安拎下车,扯下围巾把余安安包成粽子:“发财都不带我,还是不是兄弟了?”
周深松了一口气,还没知没觉地跟在后面跑着,小三轮转了个弯,彻底消失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能是周深的学霸气质太有感染力,贺悉的成绩跟蹿高的小树苗似的,有点用力过猛地把周学神从第一名的神坛上给挤了下来。
“说呀!”余安安站在门槛上,越凑越近,眼神炽热,心却怦怦直跳。
街道上的摊贩都混乱起来,余安安手疾眼快地收拾东西,贺悉把煎饼往周深的手里一扔,立刻发动小三轮,可偏偏小三轮在关键时刻不争气。
她拼命地往前追,抓住了贺悉从车里伸出的手,稳稳当当地上了车。
胡同里的小孩突然呼啦一下蹿出来往贺悉家跑,大喊:“余大头,你婆婆回来啦!”
天色已接近黄昏,贺悉坐在樟树下的躺椅上,给出院的贺爷爷熬药,整个人泛着没来由的光。
“著名翻译家朱生豪曾说过,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贺悉喂完药出来时,余安安正支着胳膊,一脸傻笑地念自己试卷上的作文,他倚在门边盯着她看。
余安安朝门外扔了串鞭炮,噼里啪啦,将那些坏话隔绝在世界之外。
“对!我呀,永远是你的余大头,帮你遮风挡雨、挡太阳、打坏人!”
02余安安,你就这么上赶着讨好他?
“那……如果我再送你小盆栽,能买一送一吗?”余安安紧张地抠着指腹,怕不远处的贺悉发现,做贼似的,“我想带上贺悉,他很仰慕你……你的学习成绩。”
“去你的小滑头!”打定主意的余安安撸起袖子追上去,虚张声势地大叫,“别用爱情那么酸臭的东西来侮辱我和悉悉十几年的兄弟情!”
“作文才扣两分,四舍五入,就是满分。”贺悉配合地鼓掌,“这句写得不错,适合表白,比如……”
消息传来的时候,余安安正拽着小书包带子,给贺悉唱新学的儿歌《蓝精灵》,小孩子真以为精灵有魔法,能够还给她一个快乐又欢欣的悉悉。
“好啊。”
余安安扒下手套给贺悉戴上,一拱手:“汉子,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