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正式地看他一眼，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中有燃烧着的光芒，那是无论多少年过去，都熄灭不了的。她那时还不知道他能够给她带来什么，却是重重地点下了头。
出来的时候孟宇正站在路灯下等她，他的指尖夹着烟，有明灭的一点星火。见她出来，他将烟摁熄，对她淡淡一笑，说：“很棒。”
说到这里，夏虞淡淡一笑，对我说：“多么有趣，我最初坚持跳下去的原因，除了热爱舞蹈以外，竟是想获得他的肯定。他只要夸一夸我，我便没办法掩饰满心的欢喜。”
彼时的孟宇不过二十岁，仍是少年俊秀模样，眉宇间却透尽沧桑，仿佛那里头搁浅了无数的艰辛与苦难。她那时就想，自己需要更努力一点，更努力登上更大的舞台，变得强大，才能抚平他眉间的愁绪。
她十七岁获奖那天恰好是他的生日，她将奖杯送给他做生日礼物，由此开了先例，那往后的许多年她都将奖杯给了他：“孟宇，祝你六一快乐，生日快乐。真羡慕你啊，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永远是少年。”
7
二十岁的夏虞登上中国最高的舞台，获得了当年的全国第一名。在之后的新闻专访中，记者无数次问到商琰之于夏虞的意义，她面对镜头想了想，微笑着答：“他是我的伯乐，是他发掘了我，我会一辈子铭记他的恩情。”
记者点头记下，这句话写进稿子中已足够让人臆想。伯乐与千里马，男与女，更是容易发挥的题材。
我问夏虞：“那么孟宇呢？孟宇于你而言，又是什么？”
夏虞说：“他是我的梦。”
梦？
我不太能理解这个比喻。
她继续说道：“因为他在，这场梦，我才能做了许多年。”
孟宇开始回归自己的正常生活，往往是她在比赛，他则在尝试做各种事赚钱。销售员、快递员、维修工、送水工……为生活最细枝末节的事奔波。他学历不高，经历的艰难也总比别人多得多，遇到磕绊只能自己全部消化。
夏虞比完赛，总会给他打一个长长的电话。
十几岁的少女，站在路灯底下的电话机旁，低声絮语，眉间却是神采飞扬，光彩熠熠。无论那通电话的人是令她开心的对象，亦或是电话中的内容是她开心的缘由。无论如何，那一刻，快乐是伴随着她的。
比完赛的后台，夏虞再遇江老师。对于江老师，她的心里充满着感激，因为当年要不是她的鼓励与无私奉献，夏虞早不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
谁知江老师听完她的感谢词，只是微微一笑道：“小姑娘，你确实很有天赋，不过我也不可能仅仅因为这个就留下来教你三个月。”
在她惊讶的目光中，江老师又说：“是那个叫孟宇的小男孩，他可真执着，天天缠着我一定让我教你。我被他打动，不过也收了一笔高昂的学费……”
她坐了最快的飞机飞回去找他。彼时他正坐在自己的烧烤摊上，和几个儿时的朋友喝酒聊天。那些人以前就看不惯孟宇对夏虞的样子，几杯酒下肚，嘴巴也拦不住了：“哟，宇哥，好久没见你家那条小美人鱼了？”
孟宇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另一人又说：“宇哥，我们哥几个一直都觉得你真是傻气，这些年使命地折腾自己，替那美人鱼照顾她那疯癫的母亲。人家倒好，在外面和什么青年舞评家可亲热了。人家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流落街头的公主最终还是要配王子的，哪还有你的事？”
孟宇低头看着塑料杯中的酒，端起来直往喉咙里灌，直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孟宇。”
周围的人被这声音吓得瞠目结舌，这个时候，因为比赛，夏虞应该在遥远的北京城，而不是这个小城镇里。可是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确确实实站在了这里。
夜风轻扬，她犹如海中一尾鱼，趁着深夜偷偷上岸，好来看一看这尘世的风景。
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孟宇站起身来的时候不知从哪拿出一个盒子。他开的烧烤摊靠近护城河，两人很有默契地走到河边。
他们在阶梯上坐下，这一带路灯坏了，显得很暗，然而夏虞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深深望进他的眼底：“我拿了第一名，因为太开心，所以没有打电话就直接飞回来找你，想当面告诉你这个消息。”
孟宇对她笑一笑，将手中的礼物递给她，“奖励。”
她将盒子打开，就看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条红色的舞裙，是她梦想了很多年的样式，上面缀着水钻，价值不菲。
一瞬间，她想到许多往事。她的眼泪差点落下，努力忍回去，对他灿烂一笑，“和我跳舞好吗？”
肌肤相触的一刹那，夏虞感到无比真实的心疼，好像有人在紧紧地揪住她的心，箍得她心脏快要不能跳动。
她触到一片粗糙，少年的手被时间磨砺，长出大片的茧与伤口留下的疤。而她的手柔滑细腻，是天与地的差距。孟宇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种巨大的差异，身体一僵，几乎要放开她。
她用力抓紧不放手，踮起脚，凑近他的耳畔，低声说：“孟宇，我都知道了，这些年……”
她声音哽咽，“这些年……你替我交了江老师的学费，却骗我说是她主动愿意留下；你为了攒钱给我买舞鞋，深夜跑到夜市街去打工；你明明那么困，却还要每天深夜陪我练舞；
“为了我攒路费、交学费，你放弃了那么多那么多人生的可能性，吃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苦……”她眨眨眼睛，声音低下去，“你早就将母亲给你的遗物卖了对不对？”
那是曾长期挂在少年脖子上的东西，他视若珍宝，曾经给她看过，后来却再没见过。她几次问起，他只说是收起来了。
没有回应，这倒更像是一个少女的喃喃自语。
两人相拥在河边慢慢跳舞，毫无节奏章法，河面泛着粼粼的波光，没有音乐，只有微风拂过柳树发出些声响。她的头长久地埋在他的胸口，终于泣不成声。
听到这里，我疑惑地问夏虞：“如果互相相爱，为什么你们后来没有在一起？”
夏虞目光一动，只是喃喃道：“那天我们……”
8
那天晚上，孟宇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别哭，小虞儿。我人生唯一一种可能，就是看着你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踮起脚去吻他时，看见天上有细小的星一闪一闪，他的眼中有似海的深情。突如其来的亲吻，令他只是一怔，所幸并没有推开她，反而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脸，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她心痛渐缓，感到满足。这和她幻想中的初吻多么相似啊，有清风明月，有星芒点点，有柳枝轻拂，有她一直梦想中的爱人。那时的夏虞便天真地以为，她和孟宇，无论经历什么，终究是会在一起的。
可是很快，孟宇就推开了她，因为有人在远处叫他“孟老板”。这叫声突然响起，打破了两人的河边夜梦，剩了一地的碎影。
她看着孟宇敛下眼底的情愫，几不可闻叹了口气，终究是走了。
夏虞亦无法停下自己前进的脚步。二十六岁的她，已经是国际大赛唯一进入半决赛的亚洲人，是国内著名的“拉丁舞精灵”。她正如自己的名字那样，在拉丁舞界像一支虞美人般袅袅绽放开来。
孟宇是从那时候消失的。
两人的最后一通电话，那时夏虞正在英国黑池，她望着天边蓝黑色的天空，向电话那头的他诉说自己的喜悦与思念。
“登上黑池的舞台一直是我最大的梦想，今天我终于做到了。孟宇，我好开心，全世界我只想和你分享，只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