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妻要上位

2019-02-16 20:49:12

爱情

时隔八年,云蕺从美国杀回来时,周身是卷着风的。

陆韶确信。

1

三十年前,考古学者陆博士沿仰韶遗迹一路南进,在丹江口遇水渡江时方知,丹江境内汉江横亘,划而为两域,俗称江南与江北。南北之间,依船而通,陆博士初到时,江南江北往来之间多靠木船,有风扯蓬,无风拉纤。仰韶许正是靠着汉江的滋润得以绵延至今。

当日,陆夫人在北京生下一对双胞胎兄弟,远在丹江的陆博士取名仰韶,长子为仰次子为韶。

次年,陆博士携妻带子定居丹江,在水库边购置的独栋小洋楼水位线是171。

2

云蕺又梦见了芦苇,汉江两滩上最是大片的发黄的芦苇,风吹过时会扬起白色的芦花,像是落雪一样。

在异国的凌晨,她流着泪从有着故土的梦里醒来,对汉水的思念却疯狂地从梦中缠了过来。而陆仰,就是在这个时候将电话打进来的。

云蕺四岁母亲因病去世后,因父亲工作调动,她随云设计师从北京来到丹江。她是个长在汉江以南的北方小姑娘,那时她最喜欢的就是陆家白色的小洋楼和住在小洋楼里的陆爸爸。

她记忆的起点不是父亲在后来多年常常怀念的北京的大街小巷,而是站在陆家小洋楼前,由父亲将自己托付给陆家暂为照顾时,手中攥着的那个不知从河滩哪个角落摸到的黑黢黢的小圆环,指甲轻轻剐蹭时能感觉到圆环上细细的弯弯曲曲的纹路,手上会沾上黑黑的黏黏的泥土。

云大设计师对这个圆环感到大为头痛,一路上游说了无数次都没能让云蕺丢掉,而陆爸爸只看了一眼就笑着说交给她吧。

云蕺初到汉江,却是赶上了汉江最好的时节。白色小楼前种着的大片芦苇正是开花的时候,风吹来时会漾开层层的波浪,白色的芦花像是纷飞的落雪。

陆爸爸牵着云蕺走进他二楼书房,里面的一面墙排着满满的书,雅致非常。另一侧有各种化学试管,高高低低排列在试验台上。

陆爸爸将小圆环丢进一杯药水,云蕺记得特别清楚,那张试验台她踮着脚尖刚刚能够露出眼睛,圆环在药水中缓缓下沉,轻轻触碰到杯底时,黑色缓缓褪去露出了银白的细纹。

这是丹江附近从春秋到先秦大大小小两千四百多座古墓遗落在外的一枚小小的戒指,在云蕺踏上汉江的河滩时,从泥土中露了出来。这是汉江千年滋润出的富庶,仰韶、屈家岭和河南龙山的文化在这里交汇绵延,若是有心总能在河岸边发现不知从何处冲刷出来的文物。

陆爸爸将银戒指从药水中捞出来冲洗擦拭干净,将这枚云纹戒指用细银链串起挂在云蕺的脖子上。

3

在陆韶的记忆里,爸爸永远是最忙的,他似乎有永远都挖不完的坟。所以小姐姐云蕺,哥哥陆仰还有妈妈他们四个才是一家人。

陆仰是绝对不会承认只比他大一个月的云蕺是小姐姐的,这个小丫头永远比他短了一截,而且这一截还是一段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成长中在不断扩大的长度。

云蕺的早晨开始于陆妈妈为她温柔地挽起窗帘,餐桌上永远只有四个人,三个小碗一个大碗排排站,吃不完绝对不可能被放出去玩。

陆仰是风卷残云最快的那一个,吃完还能顺便接济一下云蕺,替她解决被挑出来的香菜。两个人端着空碗在椅子上晃着够不着地的小短腿时,陆韶总是那个困难户,在陆妈妈的严密监视下,绝对不给陆仰一点可乘之机。

人仰马翻的早晨过去之后,接下来的一天都是充满了惊喜……和一些惊吓的。向芦苇丛相反的方向走,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果园,现在正是柑桔成熟的季节,漫山遍野的柑橘树仿佛要将江水染上果香的味道

陆家兄弟从小就长得眉清目秀,尤其陆仰未语三分笑,见谁都是弯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一串的叔叔阿姨甜甜地叫下来,跟在他后面的云蕺和陆韶手忙脚乱地捡他手里拿不住的果子。

就算是没有果子也没关系的,公路旁总是不缺卖红薯的,五毛钱就能和卖红薯的叔叔换好大一个。

穿过芦苇丛不远就是一座依江而建的龙王庙,年久失修,香火不继,业已破落,就成了三个人经常的据点。

刨出一个小坑,捡一把芦苇杆,生上火,把红薯埋进去,三个小脑袋凑在土堆旁,等着红薯被烤熟,烟熏火燎常常是弄得三个人的小脸都黑黢黢的。

若是等得实在无聊了,陆仰还能即兴唱上两句当地的戏曲《八仙拜寿》,这时候一定是要叫好的。不然惹急了陆仰,他可是可以一口啃下半个红薯,燎掉嘴里一层皮都不会给你吐出来的。

陆韶最爱烤红薯,一个大红薯,他可以吃掉一半。陆仰只让云蕺吃几小口,从来不许她多吃。于是到了中午的餐桌上,陆仰和云蕺乖巧地要加饭时,陆韶又成了第一碗饭的困难户。

陆妈妈忙的时候,会让陆仰领着云蕺和陆韶去邻居王爷爷王奶奶家吃饭。云蕺喜欢爷爷奶奶,因为奶奶会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叫她小鱼儿。

“哎呀,云蕺?这个小姑娘这个名字好生复杂呀,是什么意思啊?”王奶奶笑眯眯地看着躲着陆妈妈腿后的云蕺。

陆妈妈摸摸云蕺的脑袋,说:“蕺菜的蕺,就是折耳根。”

“折耳根?哎呀,折耳根就是鱼腥草啊,原来是个小鱼儿啊。鱼腥草好呀,果然天生就是我们汉江的姑娘,我们这里的人就最爱鱼腥草……”

这撒野般地在外面疯玩是假期里才有的特权,绝大多数时刻,还是要背着小书包去乖乖地上学。

幼儿园时,三个人排排站,跟在陆妈妈的身后;小学时,三个人骑着三人连座的自行车去上学,陆仰在最前面,陆韶次之,云蕺最后。

陆韶骑自行车时永远都是和吃饭时一样的不紧不慢,急得云蕺在最后面使足了劲儿,憋得面红耳赤。

等到了初中,三人车被换成了两辆自行车,云蕺依旧跟在陆仰的身后,只不过换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云蕺在汉水之畔长大,说的一口流利的十堰话,最爱丹江的柑桔,喜欢陆仰烤的红薯,觉得自己和那里的姑娘别无二致。

4

“回北京?为什么?”

“你爸爸接下来还有很多工作,没有时间来照顾你,阿姨先带你回北京,而且还能继续和陆仰陆韶在一起,这样不好吗?”

“当然……好的呀。”云蕺抿嘴轻轻一笑。

那一瞬间,云蕺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在她年幼的心里,所有的记忆是起始于她的脚踩上汉水旁的那枚戒指开始的,于是她便理所应当地将汉江视作了她的故土。她是这样,陆仰是这样,陆韶也是这样。

但云设计师不是,陆爸爸不是,陆妈妈也不是。原来云蕺他们在故土成长的每时每刻,对他们的父母而言,都是在异乡不得已的漂泊。

原本云蕺还抱有侥幸,觉得搬家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以往每次大扫除都是他们三人的磨难。

但现实教给了她一个道理,原来拥有是那么难,它需要一家四口付出成百上千个小时竭心尽力地去维持,而舍弃却又是那么容易,眨眼间一个家就散了。

王爷爷家比云蕺他们早出发一天,爷爷奶奶不让小孩子来送,但云蕺还是看见了,躲在陆仰卧室的窗帘后面,从窗户往外眺望。

老两口是扶着棺材走的。

两口厚重朴实梨花木棺材,王家伯伯给棺材罩上苫布,几个年轻人搭把手,将棺材慢悠悠地抬离了王家小院。

王奶奶的腿脚似乎不如昨天看着利索了,走一走歇一歇,不停地回头看。最后,王爷爷抹了一把眼睛,拉了一把王奶奶,老两口走出了云蕺的视线。

云蕺觉得陆仰房间的窗帘好重,厚重的黑丝绒压得她喘不过气,可她越是想尽快地掀开窗帘就越是缠绕得更紧。

陆仰从缠得像一只茧一样的窗帘里拽出云蕺,皱着眉头教训她,“不是不让你看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陆仰,我们还能回来吗?”

“能啊,当然能啊。这房子不卖,就放在这里。我们就是去读个高中,三年后,我们仨一起考到武汉去,等假期就来这里度假,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5

对于回北京读书这件事情,相比云蕺的抗拒和弟弟的沉默,陆仰是略显兴奋的。反正顶多也就是那三年,寒暑假他们还是可以回汉江度假,爸妈没时间也没关系,他已经大了,他可以带着云蕺和陆仰回去。

就算有困难也不怕,他只需要弯着眼睛笑就好了。在汉水旁的每一个日子,只要真心地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它,汉水便会慷慨地回赠给你最明媚的天气。江面上船来船往,艄公扯着号子,扬起白帆。

他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明天,可北京却给他兜头泼下一盆冷水。

“陆韶,为什么打架?为什么开学第一天就和别人打架?”

因为洗手间真是一个听壁角的好地方,陆韶想。

“三班那个女生,你看见了吗?”

“哪个?”

“就是因为南水北调移民的那个。”

“哦哦,她啊。”

“啧啧,看看那身段儿,条顺盘亮,一看就会来事儿……”

陆仰咬着牙松了手,“这事儿别告诉小鱼儿。”

“哥,我……不太喜欢这里,我们能回去吗?”

“能,肯定能,三年很快就过去了,三年之后我们就回去。”

陆仰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怎么可能不回去?今年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给小鱼儿屯下点儿桔子,也不知道北京容不容易买到那么蜜的品种。

等回去,三个人还是要去烤红薯,陆韶最爱吃的红薯。不过那个时候他们三个都大了,再干这样的事情似乎有点幼稚,但是野外烧烤也差不多,所以到时候要记得带一个烧烤架。

还有就是,陆韶小时候过生日时许愿希望他姐能和他们永远在一起。那就不如把他小姐姐变成他小嫂子,这样就永远都是一家人了。

后来,就是失去了云蕺的那些后来。陆仰陪陆妈妈上山烧香,原本这都是陆韶的活儿,但是那小子刚刚交上女朋友,正是最热乎的时候,于是不得已又不放心地对他哥哥委以重任。

寺中钟声回荡,庙宇庄重,陆仰得以有幸看到弘一法师的临终偈子——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这才方知,圆满哪有年轻时想得那么简单?

6

云蕺不知道陆仰不让陆韶告诉自己什么,但估计不是什么好话。

“云……哎,这个字念什么来着?”

“这个应该是……ji,蕺菜的蕺,二声吧。啧,蕺菜,就是鱼腥草啊。”

“怪不得我听到陆仰叫她小鱼儿,好土啊,鱼腥草好臭的,一股子土腥味儿。”

“她和二班陆仰有什么关系啊?怎么这么亲密?是在谈恋爱吗?”

“不会吧,我听到陆韶叫她姐,是姐弟吧。”

“噗,你听到她说话没有,口音好奇怪,居然不会说普通话。”

“原来她不是北京的啊。”

“不是啊,听说是因为南水北调才能迁过来的。”

“哎呦,那可是走大运了啊。”

洗手间真是个八卦的好地方,就是有点容易让人听壁角,云蕺想。改天一定要告诉陆韶一声,好让他也去看看谁是背后说他坏话的小人,陆仰就不需要了,没有人不喜欢他,更不会有人说他坏话。

云蕺不喜欢这里,这里没有芦苇丛,没有小白楼,陆仰笑得再灿烂也换不来蜜桔子。市区内也不允许陆仰去生火,红薯都是冷冰冰的机器里烤出来,没有汉江滋润过后泥土的清香。

就连陆仰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

“……云蕺,你能用普通话再把刚才的答案给复述一遍吗?”

云蕺笑,轻轻摇头,“冒得。”

班主任希望云蕺的家长能够抽空来学校一趟,而云设计师远在汉江,刚刚归京的陆博士一下飞机便直奔学校。

晚上餐桌上,五人难得齐聚一堂。

陆爸爸为云蕺添了一碗汤,“小鱼儿不喜欢这个学校吗?”

“没有啊。”云蕺暗戳戳地将香菜挑出来扔进陆仰的碗里,“学校很好,老师也很好,都很好的。”

从小到大,云蕺和陆爸爸说话时都用的是普通话,甚至还带着点儿京片儿味儿。

“那为什么不说普通话?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吗?有什么困难就和你陆妈妈说。”

陆仰敲掉陆韶筷子上最后一块排骨,夹到云蕺的碗里,“爸,你别管她,你就不兴人家姑娘有个青春期,也爱追求个与众不同啊。”

被虎口夺食的陆韶扫了眼饭桌,落寞地啃着自己的馒头。

云蕺戳了戳米饭,刚想张嘴,新闻联播的报道突兀地插了进来。

【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即将启动,水位线172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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