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的一生:幸也情,毁也情

2019-02-16 20:05:41

爱情

我见到小姑的时候,她已经快要不行,枯黄的手手拉着我,“丫头,好好活着,别走小姑的路……丫头,你要记住…人啊,这一生,不只是为爱情而来,别苦了自己!”

……

我从进入初中就寄宿小姑家。记忆里,小姑拥有着所有幸福该有的模样。她生得美,即便来到这个世界三十多年,除了岁月里历练的温柔大方,时光在她的身上似乎是逆流而去,没有给她的美丽蒙添丝毫灰色。

除了被岁月善待,更被小姑父温柔以待。他们十八岁在一起,如今十几个念头过去了。小姑父出差最远就是邻省,一定会当天赶回来。偶尔必须得连着呆几天,工作结束后他也会连夜赶回来,次日再赶回去。他说小姑这辈子呀,最怕黑,他不忍心丢她一个人在家。

小姑父顶着工作的疲惫,下班后开几个小时车只为买一碗小姑小时候最爱吃的街边凉粉。

小姑和小姑父,似乎就是爱情该有的模样。

然而,命运总归不能叫你一帆风顺,小姑的幸福似乎有些过度了,命运终究还是对她下手了。

一年的时间,我不知道时间对小姑父这个温柔帅气的男人做了些什么。他开始变了,他变得暴躁了,变得斤斤计较了。

他开始吼骂小姑,小姑总会躲在房间哭。

“你到底想怎么样,想把日子过成什么样,钱没有了可以再挣啊,一家人都还在一起不就好了吗。”

小姑父生意败落我是有所耳闻,却不曾想能到倾家荡产的地步。

……

小姑和小姑父开始拌嘴,随后房间里便传来摔东西推打的声音。

我隐隐觉得不安,也害怕起来,这是我从来不曾接触过的。终于,小姑哭喊的声音,让我从房间里跑出来。

他们的房间门反锁着,隔着一扇门,那一面是血雨腥风的战场,站在门外的我,只是听着就叫我瑟瑟发抖。

“小姑,小姑……小姑……你开门呀…”

无论我怎么哭喊,那扇门冰冷的把我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听睹一场暴行却无能为力。里面,承受着那场暴行的,是我至亲的人,是我认知里应该被命运一切温柔以待的美好的人。

我几乎倾尽了所有力气,无力靠在门上,拍打门而红肿的双手在发烫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终于,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终于开出一到亮光开,瞬间又一高大的身影遮挡。

我无力的抬头,对眼前的身影一探究竟。

小姑父,他拉着门,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却不复往日的温柔慈爱,他的深邃的眼眸,浓郁的眉毛,都是往日里展现他的帅气,传递他的温情的。如今,上挺的眉宇却多了份暴戾,阴冷的像地狱使者,叫我不自觉后缩了些。

他冷冷的看了我一眼,走了。往日里,他最害怕我伤心受委屈,却没想有一天他就是那个给我最大委屈的人。

他暴戾的背影终于消失在门口,我终于反应过来,那里面,还有我忍受了一场暴行的小姑。

我爬进去,小姑躺在狼藉之中,已经是傍晚的末尾了,窗户外投进来的光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了,却依旧照亮地上的片片血迹。小姑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还好,她压抑的哭咽声给了我些许安慰,她还活着。

我已经来不及顾及自己的恐惧,一心想过去,把我的小姑从那片狼藉中拉出来。她生来爱美,怎么能躺在那片杂乱之中。她生来怕冷,怎么能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生来怕疼,怎么能躺在血泊之中。

“小姑……小姑……”

我来不及顾及手上的疼痛,把那些杂乱一点点扒开,终于够着了小姑,“小姑……小姑……小姑我扶你起来……起来。”

我试图把她拉起了,她却一动不动。她也不心疼我了,也不顾我的哭喊了。

我看着那双眼,毫无焦点,没有丝毫生气。液体不住流出来,叫我心疼,也给我些许慰籍,至少,小姑是活着的。

“小姑……你起来呀,起来…小姑,你别吓我,跟我说话好不好,小姑,我害怕……你跟我说说话呀……”

小姑终于把她昏暗的目光分些许给我了。只是看我的时候,哭得更厉害了,她敷满血液的双手抱着我,只是哭,从开始的压抑到后来放肆的哭。我也哭,不知道是不是心疼,不知道是不是恐惧,只是哭,似乎想要把所有的水份都以这样的方式放出来。

不知道是谁先哭累了。我再睁开眼睛走出房间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小姑已经把早餐摆放好了,她头也没回的叫我吃饭,便转身去洗衣服去了。

都是小姑父的衣服,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小姑父外出工作去了,小姑便在家里,种花逗狗,给小姑父洗衣服。我记得小姑的样子,是笑着的,是幸福的。

今天的小姑,也是笑着的,只是我不太能辨别她还是不是幸福的。那手腕上的,那脸颊上的鲜红伤口,在那白皙细腻的肌肤上面都显得太扎眼了。

我想叫她,迫切的想确认,昨日种种是不是真的上演过。只是,张了张嘴终究没有问出来。小姑的幸福,好像变得脆弱了,我不忍心触碰,总担心不小心,就碎了。

小姑的隐忍包容没有换来丝毫怜悯,小姑父对她的爱,也不知哪个瞬间就荡然无存了,找不到丝毫痕迹,连同他的温柔,也一同消失殆尽了。

他的暴行变本加厉,拳打脚踢变成家常便饭。我守着小姑,总觉得有朝一日,能同她守来小姑父的转变。可是,还没见着起色,小姑便把我送回家了。

父亲偶尔也去看小姑,他总说一切都好。我便信了。我知道父亲是想接小姑回来,可小姑太固执了。

我再见到小姑是一年后,我毕业了,我拿着毕业证去看小姑。

走到门口,我险些没有认出她来。她在门口给花浇水,我远远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便叫了声小姑。

她闻声回头,却把我吓着了。她皮肤干黄,还带着夏日里最新鲜的高原红般的晒迹。她美丽的眼睛也不清澈了,混浊得看不见底,额头上远远就能看见一道狰狞的伤痕。额头上方,稀疏干枯的头发耷拉下来,显得拖拉无神。再往上看去,黝黑的秀发不复存在,稀稀拉拉之间依稀可见一些光秃之地。

一年光景,我记忆里,美丽温柔的小姑被替换得干干净净。

我有些不敢相信,努力睁了睁眼睛。小姑已经走上来了。

“丫头,来了也不和小姑说一声。”小姑笑着,定格的弧度和记忆接轨,依旧是温柔爱溺的。我才终于确定,她就是我的小姑。我一年来心心念念的小姑。

悲伤没由来袭击我,我伸手抱小姑。她比一年前更瘦小了,我不高大的个子就足够把她完完整整揽在怀里。

我来的时候没有想过离开,可来了以后都不曾进门就走了。小姑留我,我却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我实在不能接受,我美丽的小姑,即便三十几岁,站在人群中也依旧是焦点的小姑,如今,被命运磨成这副模样。

我不太愿意看着她,总得费一些劲才能够和自己的记忆接轨,却又很快脱轨。从小姑那里回来,我再没提起她,甚至不曾回想她,她美丽的模样越来越模糊,甚至构不成框架就被干瘪苍老的她给替代,以后我便再不敢想起她。

高考前我去看过她。父亲打电话说她受伤了,叫我去陪陪她。我习以为常,大概又被小姑父打了。小姑父也时常把她打进医院,只父亲从来没打电话给我叫我去陪她。我想着,大概真的不行了,便匆匆赶回来。

小姑受伤了,两截手指头没了,被生生剁了下来。

我气愤的赶回来,并没有见着小姑父。手指是小姑自己剁的。小姑温柔贤良惯了。小姑父的拳脚相向她都不曾动手,只这一次,她动手了。

小姑父在外面有人了,再也不归家,偶尔回来也只是收刮小姑仅剩不多的油脂,拿去养他的情人。小姑便和他闹。

小姑大概也没有想到,这辈子,自己还有歇斯底里的一天吧。

结局自然是毋庸置疑,小姑父拿着钱走了。

小姑在房间呆坐一天,直到表弟回来。表弟比我小五岁,还在念初中呢。他看见自己鲜血淋漓的母亲,只有愤恨,恨那个美其名曰父亲的男人,也愤怒小姑的懦弱。

表弟走到她面前检查她的伤势,她鬼使神差的开口,“刀,给我拿刀来。”

表弟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她平静的神态,心下总算有些安慰,欣喜的以为自己的母亲要绝地反击了。

他想也没想转身去厨房取来了菜刀。

小姑看着手中的菜刀,依旧平静,然后便开始笑,也哭,吓坏了表弟,表弟一个劲叫她,她只是自顾自的哭,笑。

突然间,手起刀落,狠狠的朝自己另一只手砍去。表弟惊吓着伸手去拽,刀还是落在她的手上。保住那只手,却没了两截手指头。

血溅在表弟的衣服上,手上。血肉模糊的手指头掉落他脚下。他看着那孤零零的手指头,再看看那只残缺的,血淋淋的手,一时间竟思索着,该不该捡起来。

小姑被送到医院了,却再没见着表弟的身影。学校同学说他跑了,打工去了。

脑海里不由浮现那个礼貌绅士,好吃好玩永远紧着我先的表弟,心里有些气不过。赌气似的,没再去看小姑。

小姑父和小姑房间里的第一场战争是我亲耳听睹的,这么多年了,依旧是我的噩梦,这也是我后来不再找小姑的主要原因。

想想表弟,自己最爱的母亲,拿着自己送去的刀,在自己面前剁下她的手指头。他这一辈子,大概都不过过去了吧。

高考填报志愿时,也不知道是不是避,从来没有想过远离家乡的我,突发奇想的填了外省。往后,便更少听到小姑的消息了。只知道,家里依旧没有找着表弟。

就在我渐渐淡忘小姑时,父亲又打来电话。他说小姑不行了,她在等我回去。

一瞬间,我只觉得心里轰地炸开,后背凉飕飕的,有些想哭,眼泪却不配合,眼睛干干的,张不开却不甘心合上。

我买了最近的航班,连夜赶回去。

小姑倒下了,在自己的孩子倒下后,她似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天真,终于愿意放下了。

表弟从家里离开,因为不放心自己的妈妈,并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只是找了个偏远的工地,在那里做小工,他到底是童工,求了好久才让人家愿意叫他留下。只是没有工资,夜间便搭张席子住在工地里,饭食,勉强也够他活着。

他就这么,一呆就是一年。他天真的想着,等自己长大了,够法定年纪了,就去挣钱,把他妈妈接出来。

只是,意外到底不留痕迹地剥夺了他的理想。

他死了,往搅拌机里倒沙子时口袋里母亲的照片不小心掉了进去,他进去捡。反方向的人没见着人,以为他完工了,把开关拨上去。

“啊,”

伴随一声凄苦的惨叫,他,连同那些石沙一起被搅碎开了,支离破碎,和那些污秽混为一体。

我记忆里,表弟继承小姑的美丽优雅,也继承小姑的洁癖,眼里容不得一丝灰烬。

我且不想他是如何在那昏暗肮脏的工作睡了一年,且不想他如何靠那些残汁剩汤续命。只想着,他死了,和那一堆混浊的泥沙融为一体,分辨不开来,便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小姑去领他的时候,他被一块破布瘫着,他的血液连同他的肉骨,赤裸裸袒露在那片灰烬之中。

小姑难得没有哭泣,呆愣平静的走过去,把那堆残渣小心翼翼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她紧紧护着,生怕再掉了一块。

小姑最是胆小了,战争片都不敢一个人看。可如今,抱着那支离破碎的肉骨,看不到丝毫惧色,心里想的是,清水能不能把她的孩子洗干净些,他最爱干净了,这么脏兮兮的,他恐怕都不愿意走了。

小姑有些痴傻了,工地上的人们都默契的没有干扰她。她抱着那堆尸骨走了出来。她没有想过死亡,什么都来不及想。却在面对驾驶过来的大巴停住了脚步。她觉得愧疚,她一心扑在自己的丈夫那里,却唯独忘记了身后的孩子。

她笑,这几年来唯一轻松坦然的笑容终于再一次回归了,她从来没有过的轻松,随着一阵刺耳的急刹。她被狠狠的撞起,又狠狠的砸在道路上。她依然把那块布包紧紧抱在怀里,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解脱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小姑父瘫坐病房门口,我来不及多看他一眼,匆匆走了进去。

小姑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我不知道那白色的被子下掩盖的是什么,单那裸露在外的双手和脑袋,就足够叫我心惊的了。

她的双手,被纱布包裹着,插着管子。脑袋也包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眼睛和嘴巴依稀可见。鼻子处安静躺放着呼吸管。

我推开门她便看见我了,远远就朝我笑。她想招手唤我过去,终究没能抬起来。

我走过去,拉过她露在外面的一只手,手心的粗糙感让我不由低头望去。她的手,像秋叶里最后几片垂死挣扎的黄叶。更加干枯了,苍老的像个耆耋之人,早已寻不出曾经的白皙细腻。

我抬眸看,心中竟有些庆幸看不见小姑的容貌,这样,她在我心里便还是美丽如初的。

小姑那双混浊的眼睛,更暗淡了,死气沉沉,看着我的时候才终于恢复些光芒。她只是看着我笑,嘴边的纱布限制她微笑的弧度,落在我眼中,也还是美丽温柔的。

我有些无措,心里腾起一丝恐惧:小姑,好像真的要离开我们了。想着便开始落泪,替小姑不值。

小姑还是温柔的笑,她另一只手动了动,还是没能抬起来,我知道,她是想为我擦拭眼泪。这么多年,即便我刻意疏远她,她还是爱我的。

我自己伸手抹干了眼泪,唤了她一声,“小姑,”

眼泪便从她凹陷的眼角流出来,来不及扑捉便藏进了纱布后面。

小姑苍白干涸的嘴唇微微张了张,许久才发出声响来,“丫头,别难过,小姑很好。”

小姑的声音,满是苦难中挣脱出来的沧桑与认命,我没出息的又哭了。

“丫头,好好活着,别走小姑的路……丫头,你要记住…人啊,这一生,不只是为爱情而来,别苦了自己!”

这是小姑最后对我说的话,我不知道她是否觉得苦,我没有机会询问了。说完她许是累了,微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眸,便再也没有睁开了。

我不知道她多久后真的离去,只是确定,她闭上眼睛那一刻真的只是累了,并没有离去,因为她拉着我的手还是温热的,还有动静。

父亲说,小姑是悔婚不顾一切嫁给小姑父的。

20世纪七八十年代西南的农村,说是一贫如洗一点也不过分。一家子人,三四个孩子算是少见的小门小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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