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尽时

2019-02-16 22:55:00

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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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打电话来时,正是上海的深夜。我站在公司几十层的高楼上,走到窗边,透过落地窗俯瞰下去,脚下璀璨的灯光融汇成流淌的灯海,迷离而耀眼。

她那边有呼呼的风声,我握着手机,一再确认道:“夏老师?”

隔了许久,我终于听见夏虞在那边说:“我考虑了很久……决定接受你的采访。”她的声音很轻,伴随着强烈的风声几乎让人听不清。

我却一下子听见了。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半个小时前,我还在为下一期杂志的专访人物焦头烂额,因为迟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主编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被国内誉为“拉丁舞精灵”的夏虞无疑是最好的人选,为了约到她,我几个月前就已经多次发出过邀请,那时她刚刚在黑池获得拉丁舞职业组第一名殊荣,又与多年知己兼伯乐的著名舞评家商琰老师步入婚姻殿堂,事业爱情双丰收让人艳羡不已。

尤其是事业上的再攀巅峰让众多评论家将其评为未来五年最具商业价值与舞蹈实力的舞蹈家。然而,她却在人生巅峰期宣布退出舞坛,回归家庭。

此举令国内外舞蹈界一片哗然。夏虞全然不在意,沉浸在爱情的世界中,甘愿为心爱之人放下一切,洗手做羹汤。

围绕在她身上无疑有太多的新闻点,如果采访做成,势必能带动我们舞蹈杂志的销量。

想到这些,我雀跃不已,那边仍是呼啸的风声,伴随着海浪涨潮的声音,我听见她的声音又轻又虚,竟伴着一种铺天盖地的哀伤,她说:“时间地点我通过邮件发给你。”就挂了电话。

大抵艺术家都要蕴着这么一种难以言喻的哀愁,才能攀上艺术领域的巅峰。那些著名的画家、小说家,大多身世悲惨,生活不幸,才创造出了惊艳世人的璀璨珍品。

我想起曾在网上看过她的最后一场表演视频,亦是她的获奖之作,那支被誉为“描摹尽了少女痴缠心事”的《愚人梦》,她以三十岁的年龄,动情演绎出了一个十七岁少女痴痴恋慕却爱而不得的故事。

舞台的灯光追随着她,她一袭闪耀红裙,衬得皮肤越发白皙,脖子修长,头发高高挽起,像一只艳丽的虞美人——那亦是她在舞蹈界的美称,有青春而含蓄的美丽,将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而她全心沉入舞蹈,当之无愧地接受了这一切注视。

那大概是我看过最哀伤的伦巴表演了。一舞毕,舞台骤亮,她携舞伴四面感谢致意,眉宇仍是散不开的哀愁。幽幽的电脑光打在我脸上,我感觉脸上冰凉,一摸竟有泪。

从那时起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采访到她。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是如何做到艺术与生活的巨大反差化的?这令我疑惑。

2

到达南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我初到这个小城,还不熟悉,磕磕绊绊问了许多人才找到夏虞的住址。眼前是一桩独立的别墅,绿化良好,交通顺畅,一点也看不出十几年前这里曾是一片贫民区,更看不出,夏虞的传奇之旅,正是从这里开启的。

我深吸一口气,敲敲门,夏虞隔了很久才来开门。她穿一条黑色长裙,无袖收腰的款式,勾勒出娉婷的身材,因为长期练舞,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高贵气质从她体内流露出来。

然而我依然吃了一惊。

我本以为,见到的夏虞会是一个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女人,容光焕发,洋溢着无尽的幸福。没想到见到的却是一个十分憔悴的她。短短几个月,她比最后一次公开亮相时更瘦,美丽的锁骨高耸,纤腰不盈一握。

她穿着随性简单,头发没有扎起,光着脚就来给我开门。我弯腰致意道:“夏老师您好。”她只是淡淡一笑,姣好的面庞上却并无笑痕,转身又进去了。

夏虞家一如她的性格,干净,整洁,东西很少。我看见进门左边有一面陈列柜,那上面空空荡荡,只摆放了一双银色小巧的舞鞋,鞋面有些旧,在暖光的照耀下,仍泛着熠熠的流光,像一个温柔绵长的梦。

没有地方陈放着奖杯,看来她真如外界所说,是一个不在乎荣耀的人。

晚餐一并在夏虞家解决,她作为专业舞者需要时刻保持身材,多年已养成习惯,现如今仍旧吃得很少。

我见她只吃了一点清拌蔬菜就放下了筷子,倒令我也不敢多吃。

她倒一脸淡然的样子,上楼之前轻声对我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吃好了就上楼随便选一间房住下吧。”说完她上了楼,再没出现在我的眼前。

夏虞真是一个迷,连跟随她多年的老粉都看不透她许多事。

譬如众人皆以为她退出舞坛,过上了幸福的家庭生活,然而今天我来,空荡冷清的房子,自始至终只显示出一个女人独居的痕迹,没有男人的气息,也没有看到她的爱人商琰的身影。

譬如从前夏虞全国巡舞时,总有一个六排一座的位置是不对外售卖的,亦没人见过谁坐过那个位置,这至今仍是个谜。

譬如夏虞和商琰的爱情屡被传为业内佳话,却从没有记者拍到过他们在一起的照片,除了结婚典礼上的那张。

半夜的时候我被热醒,只觉得喉咙干渴想去喝一杯水。下到楼梯一半时我忽然听到楼下有动静,于是停住了脚步,坐在了楼梯上往下看。

别墅一楼的设计是开放式厨房连接着客厅,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窗外幽暗的花园,月光如水般照进来,映得厅内一片明亮。

我看见纤瘦的夏虞坐在地板上,“嚓”的一声,划燃了一支火柴,用手拢着,靠过去点亮一支蜡烛,伴随着跳跃的烛光,我终于看清她面前摆放着的一个生日蛋糕。

做完这一切,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口,微微垂着头,轻声说了一句:“孟宇,祝你生日快乐。”

那句话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我既疑惑又惊讶,不知道她口中的孟宇说的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独自一人深夜给他过生日。

她并没有将蜡烛吹熄,而是站起身来,去将音响打开,音响徐徐流淌出不知名的轻柔乐曲,她在那站了一会儿,背对着我,忽然将手虚虚架在空中,头微偏,拥着空气慢慢地跳一支华尔兹。

她跳得认真而缓慢,赤脚踏在地面上小幅度旋转,月光笼罩着她,有水漾的光华,仿佛如置梦境。

到最后,音乐停了,蜡烛燃尽,客厅只剩下惨淡的月光,她仿佛失去所有力气般缓缓抱膝坐在地板上,头深深埋入。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听见她极小声地啜泣起来。

大概是被这莫名的哀伤震动,后半夜我翻来覆去再难以入睡,脑中全是晚上见到的场景。我忽然想到,我下楼时已过了十二点,而这一天,正好是六月一日,与夏虞巡演上曾长期留空的六排一座,恰好重合。

3

采访开始前,夏虞接了一个电话,她站起来走开几步,声音又疲又软,她叫那边“商老师”,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说:“我太累了,我们下次再谈好吗?”

她的声音轻轻的,背影单薄,总让人感觉风一吹就会飘走。那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她应了声,挂断了电话。

她走回来,终于全神贯注地跟我说起她与孟宇的故事来。

她开口的一刹那,我似乎一下子懂了,懂得了她过往那些哀愁的全部来源。原来这个叫孟宇的人,才是她沉醉至今的梦境之源。

4

1988年的夏天,一如往常般炎热而冗长。那时的夏虞八岁,而孟宇十一岁。

同龄人的八岁,正是依偎在父母怀里,撒娇取闹不知世间哀愁的年纪,夏虞的好日子却只能到此为止了。

她的父亲在归来途中出了一场惨烈的车祸,被永远埋在了大货车底下。她的母亲见不了这样刺激的场景,几次痛哭至昏死过去,最后醒来已经变得精神不太正常。

她的爷爷奶奶早为儿子这桩不称心的婚事伤透了心,如今更是不愿意接纳一个已经半疯状态的儿媳。夏虞知道不能离开自己的母亲,于是只接受了夏家微薄的接济。

到后来,她母亲清醒时将房子卖掉,带她搬到了外公留下的房子里。

那是一片极狭窄的老式房子,要上厕所还得从房子里出来,排队去公共厕所。做饭时家家在门口生起炉子,油烟滚滚,呛得人连连咳嗽,漆黑掉皮的墙面,年久失修的扶梯,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条件的恶劣。

她刚搬来那天,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这里本来就是城郊的贫民区,大家都自顾不暇竭力生存,没有人会对另一个贫穷家庭的加入流露出半分好奇。

唯有一个小男孩站在自家门口,看着格格不入的她们慢慢搬完了少有的行李,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进了隔壁自己家。

那个小男孩正是孟宇,夏虞的目光与他有过短短一瞬的交汇。夏虞的眼睛很大,像琉璃宝石,她的身上还穿着从前买的美丽裙子,像个落入凡尘的天使一样,望着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是止不住的惊惧。

然而孟宇不同,他穿着短袖短裤,皮肤露出的地方皆有累累新旧伤痕,却目光沉静如水,稍稍打量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开去了。

夏虞的母亲清醒时和常人无异,只是会一遍遍问她:“你爸爸呢?”夏虞那时已知道这是个禁忌,只好哄着她:“爸爸出去工作了,妈妈你把药吃了,他很快就回来了。”

有时候夏母会乖乖把药吃下,有时候却是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去掀翻家里目之所及的东西,大吼:“你骗我!你骗我!”

夏母狂躁起来力气大得惊人,夏虞拼命扑上去摁住她仍是无济于事。

孟宇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开始推了两下门,很快改变策略从窗台直接跳了进来,跑到床边帮助夏虞摁住夏母。因为用力,夏虞能看见他手上的青筋暴起,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着发出来的:“去拿绳子过来。”

两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夏母绑住后,夏虞拿着药,迟迟不敢靠近发疯的夏母。还是孟宇接过药,上去让她吃了下去。做完这一切,少年觉得全身发软,径直瘫坐在了地上。

夏虞默默看了孟宇一眼,也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两人一时无言,没过多久外面过道上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夏虞很熟悉,孟宇更是,是他那酒鬼父亲回家了。

他坦然地站起身拍拍灰就要走,手却蓦地被人拉住。夏虞拉住他,看着他手臂上的伤痕,抿抿嘴,小心翼翼地出声道:“你留下吧,这样他就不能打你了。”

两颗早已支离破碎的心自此开始慢慢靠近,相互扶持相互依偎,成了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

和孟宇玩在一起的皆不是什么好少年,他们知道两人走得近,趁孟宇不在时,总是将她堵在巷子口,悠然地吹一声口哨,调侃她:“哟,这不是孟宇的那条小美人鱼吗?”

她听完涨红了脸,讷讷不敢回应。

5

夏虞是十二岁那年接触到拉丁舞的。

那天下午,她因为换了条惯常回家的路,由此打开了另一个新奇迷人的世界。路边楼上传来一阵极其动感诱人的音乐,她忍不住好奇,偷偷跑上楼去,趴在窗上看见了在音乐中肆意舞动的江老师。

江老师那时不过是个三十几岁的女舞者,身材匀称,站定时气质窈窕,舞动时自由张扬。

夏虞一时看得入了迷,直到江老师回头看到趴在窗上瞪大眼睛的她,忍不住噗嗤一笑,她才如梦初醒般惊醒过来。当时舞蹈对于她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她鼓起勇气走过去,嗫嚅着说道:“我很喜欢跳舞,您能不能教教我。”

江老师当时已是闻名全国的舞者,当然不可能逗留一处去教这么一个小女孩。于是她拍拍夏虞的头,怜爱地说:“可是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呀。”

夏虞听完只觉得无限沮丧,那天晚上,当她和孟宇说起趴在窗台上看跳舞这一幕时,宝石般的眼里仍有耀眼的光芒,让人挪不开目光。孟宇不懂这些,却看见了夏虞心底的渴望,最后他问她:“小虞儿,你真的很想学吗?”

她使劲点头,眼里的光却一瞬间熄灭下去,黯然道:“可是我没有钱交学费,老师也很快就要离开了。”

孟宇说:“我帮你。”

很长一段时间,夏虞都觉得孟宇身上有魔法,因为只要是他答应的事,就一定可以做到。

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再次见到江老师,夏虞紧张得手足无措,不知道孟宇是用什么办法才让她留下三个月来免费教她舞蹈。然而当音乐一响起,夏虞很快忘记了这些,全心全意地进入了那个美妙世界。

夏虞果然有舞蹈天赋,江老师每次训练完,都忍不住夸赞她:“小虞,你很有天赋,要是再早一点开始一定会跳得更好。”

她于是开始更加努力。

夜晚的时候,她趁母亲睡着,便偷偷跑出来练习。后来孟宇知道了,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废弃的工地,那里便成了两人的私人领域。那里是夏虞舞蹈之梦开始的地方,而孟宇,是她当时唯一的观众。

十二岁的少女,已成长得渐露美丽的姿态,在月光底下盈盈起舞,有一种永恒的美。然而孟宇开始还能坚持看着,给予她鼓励与肯定,到后来,他坐在一旁的阶梯上,努力瞪大眼睛,最终噗通一声将头埋入膝盖睡着过去。

他那段时间突然变得很累,即使是白天也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

夏虞抿嘴,作出生气的样子,他连忙道歉,却坚持不了多久又会再次睡着。

有时候夏虞练完舞他还在睡,偏着头枕在膝盖上,露出稚气未脱的面孔。

月光轻洒,夏虞就轻轻巧巧地走到他身边坐下,也学着他的样子,闭着眼睛枕着头,面朝着他,嘴角却是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

夏虞十三岁生日那天晚上,她家的窗台被咚咚敲了几声。

她打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回头只见窗台下静静放着一个鞋盒,一打开,银色的拉丁舞鞋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光——是她梦想了好久的东西。

那一刹那她激动得发不出声音,走到隔壁早已熄了灯的屋子面前,她知道孟宇就在那扇门后面,她紧紧地将鞋子抱在了自己怀里。

“孟宇,谢谢你。”

6

事实证明,江老师看人的眼光没有出错。

江老师离开前鼓励夏虞坚持下去,夏虞的天赋加汗水让她开始渐渐在拉丁舞领域崭露头角。孟宇陪着她,坐长长的火车四处去参加比赛。那时她总是跳热情洋溢的恰恰,眉眼全是青春的味道,一出场就能带动全场跃动的节奏。

商琰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十七岁的夏虞第一次拿下人生中的第一个奖项,她在后台换好衣服,妆还没来得及卸,就被那时已小有名气的商琰拦住。

商琰以前也曾是舞者,因为一次意外身体留下后遗症,再也没法跳舞,索性退出,利用自己的天赋做起了舞评家。

夏虞的出现无疑让他眼前一亮,他兴致勃勃将她拦住,神采飞扬地称赞:“你跳得很好。”

夏虞一愣,她的妆面很浓,笑起来时眼角上挑,有种动人的妩媚,“谢谢。”

她说完就想走,因为心里还想着孟宇在等她,谁知商琰仍旧拦着她,挑一挑眉,问她,“想不想登上更大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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