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驱瑕香

2019-02-03 14:22:22

传奇

1.初遇

梁喜儿是县衙书吏的私生女,因着大夫人不能容忍,自小跟做浣衣娘的生母生活在乡下。

十五岁那年,书吏去了,梁家人欺大夫人膝下无子,找上门来瓜分财产。大夫人是个有决断的,一打听浣衣娘和书吏还有个七八岁的男孩,顿时起了心思。

浣衣娘虽说舍不得孩子,但也知道县里比乡下好得多,她央大夫人将梁喜儿一并带走,帮着找个好人家。大夫人淡淡瞥了眼土里土气,头发稀疏枯黄的女孩子,同意了。

梁喜儿第一次坐宽敞透香的马车,她只觉得连车帘都比自己过年的衣服好。

进府后,她更觉得梁府无一处不精,无一处不香,远不是到处牛粪污水的乡下可比的。

花厅内,她拉着弟弟局促跪下,拘谨地给大夫人奉茶。

大夫人接过茶,却没喝,不甚满意地打量姐弟俩,语气平平:“从今日起,你俩就是梁府的小娘子和小少爷。”说着,又沉吟了下,道,“梁咏还好,喜儿这名字不好,太土。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以后,你就叫梁舒窈。乡下的事儿,我希望你俩能忘了,从头开始学规矩礼仪。”

梁喜儿,不,梁舒窈和梁咏一整年没出梁府,只为了不丢梁家的脸。

一年后,梁夫人举办了盛大的宴席,在阖县贵人们面前,推出了据说自幼养在道观的姐弟俩。

“我这俩孩儿,生来就是富贵命。大师说,命数太贵,恐非好事儿,不如送去道观磨磨性子。”梁夫人笑逐颜开,面对满堂贵人款款而谈,似是真的生了这俩孩子。

梁舒窈经过一年的恶补,虽说举手投足不如世家小娘子那般不沾烟火气,倒也合规矩。剪裁得体的细白绸上襦,配淡紫色长裙,腰部收紧腰带,更显得身量纤纤,娇俏可人。

梁舒窈在梁夫人的示意下,挨桌给贵客们斟酒。斟到县丞公子吕卓的时候,他忽然轻笑一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当啷!”

清亮的嗓音中,梁舒窈心中一慌,酒壶脱手坠地。她慌慌张张蹲身去捡瓷片,又不慎把手指给划破了。

血珠冒出来的时候,她知道,夫人辛苦营造的一切全被她给毁了。她完了!

梁夫人的笑容慢慢敛去,给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急忙拉走了梁舒窈。

看着僵硬离去的少女,吕卓尴尬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笑了一声。

宴后,梁夫人目光阴狠地冲她发火:“果然是下乡破落户养出来的好闺女!一年了,我费了多少心血,就把你调教成这样!你本可以借机嫁个官宦人家,如今,我看也就跟我一样,嫁个你爹这样的无能小吏了!”

梁舒窈无声地哭了。其实公正说来,梁夫人虽说冷漠了些,对她和弟弟倒真不错,完全是把他们当嫡亲的孩子教养。只是,那十五年的乡下日子不是说抹消就抹消的,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带了抹不掉的小家子气。

发完火,梁夫人没好气地问她:“今日的年轻人中,你可相中了哪个?回头多联络联络!”

梁舒窈急忙收泪,声若蚊蚋:“吕,吕公子不错……”

“县丞家的公子?”梁夫人笑了声,讽刺,“你眼光倒不错。只是,你在他面前出丑,人家看的一清二楚……你以为,你还有机会?”

梁舒窈惨白着脸走出花厅。梁夫人暗示她跟庞典史多多来往,就是那个死了老婆,三十多岁的庸俗男人!

梁夫人劝她现实点,像她这种女孩子,也就表面上装装样子,一进书香人家,立马就能露馅。倒不如跟着庞典史,好歹年纪大了知道疼人。

梁舒窈忍不住哭出声来,她是真的心仪吕卓,只可惜,她这辈子都配不上吕卓了。

就在这时,一身开襟及踝雪白羽衣的外族少女,把玩着鬓间赤色透明璎珞,莫名出现在她面前,微笑着问她:“姑娘,你这样悲伤,是出了什么事么?”

梁舒窈盯着少女深邃眸子,忽然就有种不吐不快的冲动。她如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的烦心事说了一通,边说边哭,话语中带着对自己过去的嫌弃。

少女叹了口气:“世人总这样。可是姑娘,各种经历拼在一起,才是真正的你啊!”

“不,我不想要!”梁舒窈哭得毫无仪态,鼻涕眼泪糊了一把。

少女啧啧两声,从腰间香囊取出几颗香篆,塞到她手中,笑道:“菀笙虽不能抹去小娘子的过去,却能将它们从你脑海中驱逐出去。这是几枚驱瑕香,小娘子收好。若你有什么不想要的记忆,就点燃一枚,闻着那香使劲想那段记忆。等香烬了,你也就忘了。”

梁舒窈看看菀笙离去的背影,再看看手中的香篆,追上去问:“我要怎么回报姑娘?”

菀笙摆摆手,背对着她道:“你不想要的那些记忆,对有些人来说弥足珍贵。当然,”她回头看看梁舒窈,“若是哪天你后悔了,也可拿别的东西找我换回。”

“不,我不会换回来的……”梁舒窈喃喃自语,眼中透出执拗的狂热。

2.抹消

从那天起,梁家的下人发现,小娘子气质越发端严,静时如净水莲花,走时裙摆不动,一颦一笑都与以往不同。

梁夫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看来是真长记性了!出个丑也好,知耻而后勇嘛!”

梁舒窈脸色微红,俄而又难堪,当晚回房后,犹豫再三,她取出了第二枚香篆。其实,如果有可能,她是真不想抹掉与吕卓有关的回忆。可惜,那段历史太黑,几乎是时时刻刻提醒她,她配不上吕卓。

袅袅熏香中,她回想着自己执着青瓷壶走向吕卓,面带娇羞,娇俏优雅;而吕卓星眸微亮,唇角微扬起笑意……如果事情到此为止,该是多么美好的相遇!

可惜,后面失手打碎酒壶的过程实在太破坏这份美好!

熏香燃尽的时候,梁舒窈对吕卓的记忆果然停在了酒壶脱手的一瞬!

她松了口气,怅然又欢喜地开了门,丫鬟千千跑来跟梁舒窈道喜:“小娘子,吕公子差人给你送来了祛痕膏和一本诗经。”

祛痕膏?梁舒窈有些茫然,她低头看看手指上未愈的伤痕,眨了眨眼,将疑惑咽回了肚子。

梁夫人将两样东西交到她手里,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你这也算因祸得福了!吕公子既是对你有意,你可要抓住这个机会!”

她轻轻“嗯”了声,抚摸着《诗经》封面,几乎是强压住心头的雀跃。

那本诗经似乎是吕卓亲手抄的,飘逸的行书在扉页写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梁舒窈想了想,回头亲手做了只香囊,里面塞了张纸条,书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写完看看,这稚拙如小儿的字体怎么看怎么不满意。当初梁书吏顶着夫人的压力偷偷跟浣衣娘好,就是为了生个儿子,对女儿的教育自然不上心。所以,梁舒窈的字其实是弟弟教的。结果可想而知,那手字当真其丑无比。到了梁府,夫人请来的西席先生教了又教,然而第一印象太过深刻,死活改不了,如今也只是能看而已。

梁夫人差人将香囊送走,安慰她:“女孩子念书的本就不多,会写字就不错了!”

梁舒窈没吭声,私下里却又摸了枚香篆点上。

袅袅熏香中,她执笔在纸上写着自己会写的字,一个个认真无比。等香一烬,之前怎么写的竟全都忘了!

翌日,西席先生惊喜地发现,小娘子终于能按他的要求写字了!当真可喜可贺,当浮一大白!

就这样,没过多久,梁舒窈的字虽说还是很一般,但勉强有了先生所说的筋骨。

这日,吕卓又偷偷将梁舒窈约了出来,没口子地夸赞:“每次见你,都觉得你变了好多,但细看,还是那么好看。人说山河易改,本性难移,可你怎么就老让我觉得新鲜呢?”

梁舒窈先是一惊,背脊都紧紧绷起,而后心中又欢喜无限。

当年秋天,梁舒窈已经如同那些生来高贵的世家女子一般,能够做到矜持高洁,内敛识礼。吕卓带她去见了吕母,虽说姑娘出身有些问题,但梁夫人一口咬定是她亲生的,再加上被教养得不错,吕母也不再追究,当场撸下自己的白玉手镯戴在了她腕上。

送梁舒窈回家的时候,吕卓拉着她的手笑道:“那日你打翻酒壶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想不到我们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这手恢复得不错,还好没留下伤口。”

梁舒窈慌忙低头,不敢让他看自己眼中的茫然。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水葱般细嫩白皙,那日的划痕没留下一丝痕迹,宛如她的记忆。她忽然有些惋惜,原来,在自己心中黑得不能再黑的历史,在他心中却是这般。

“那时我就想啊,这姑娘怎么那么胆小呢?我只不过开个玩笑,就紧张成这样。莫名又觉得挺可爱的……后来回家后,就不断地想,她会不会被梁夫人骂呢?她的伤口会不会疼呢?我直接上门,会不会又吓到姑娘呢?这一犹豫,就犹豫几天……”

吕卓后来再絮叨了什么,梁舒窈慌得几乎听不进去。她该怎么告诉他,那些他觉得甜蜜的初遇,她竟只有一半的回忆?

3.渐远

翌年开春,梁舒窈成功嫁进了吕家。

出嫁前夕,梁夫人边给她梳头,边交代:“从此你就是吕家的媳妇了。不管吕卓再喜欢你,少女时的性子也要收一收。要孝顺公婆,以礼侍夫,万万不可逾越了去……”

梁舒窈很是紧张:“那我还能冲他使性子么?”

梁夫人顿了顿,淡淡然:“若是闺房之乐,自是可以。但若是真的有了争执……吃亏的可是你自己。”说着,她又感慨,“我守了你爹一辈子,却因着太过任性,失了欢心……你跟着吕夫人好好学学,她的手段气度,在咱们县里,都无出其右。”

梁舒窈记在心里,摸着香囊中仅剩的两枚驱瑕香,稍稍安心。

吕家的规矩多,梁舒窈很多都是从头学起,颇有些力不从心。而她那容易轻信别人的性子也让她吃了不少亏。

吕县丞年轻时花心,纳了不少小妾,然而,却无人能撼动吕夫人的地位。这固然是吕夫人出身好,更重要的则是这妇人手段颇高。

跟吕夫人比起来,不能容人的梁夫人又落了下乘。

吕卓去府城赶考的时候,一路上不断传来某某歌姬自荐枕席,某某大官欲结秦晋之好。梁舒窈在家中听得气苦不已,一会儿怕他真带个女孩子回来,一会儿又担心万一自己对付不了那女孩子该怎么办。

辗转反侧几夜,梁舒窈做了个决定,她利用驱瑕香将少女时的天真单纯驱了个干净。

她耐心地观察吕夫人,从她打理家业,到她对付侍妾,再到她奉承吕县丞。不出几月,就学了个六七分像。

吕卓从府城回来的路上,还在想他的小妻子飞扑进怀里的感觉。只是一路紧赶慢赶,再次见到梁舒窈的时候,她一身绮罗,严妆淡笑,微微屈膝,是恰到好处的礼节。

吕卓眸子瞬间黯淡下去,有种一腔火热都被冰水浇灭的感觉。

再后来,梁舒窈发现吕卓开始频繁往秦楼楚馆跑。

按理说,新婚燕尔,食髓知味,本应欢欢喜喜,如胶似漆。可吕卓的态度明明白白告诉大家,他对梁舒窈失了兴趣。

直到吕卓连早饭都在外面吃,梁舒窈才忍不住换了男装出去寻他。

狭小简单的茶点铺子,吕卓一身青布直裰,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书生。他面前摆了七八个碟子,荆钗布裙的少女歌喉清脆,将吃食编进歌中,唱给他听。吕卓悠闲地打着拍子,脸上洋溢着许久未见的轻松惬意。

末了,吕卓开声笑道:“你这女娃娃真会说话!在铺子帮闲可惜了,不若去我家做活,一月一两银子。”

“呀,这位哥哥端得大方哩!”少女大胆回望吕卓,眼中带着明显的雀跃。

梁舒窈脸色阴沉下来,拂袖便走。

她原以为吕卓在外有人只是下人们嚼舌根,想不到随意出来转一圈,就看了个真切!

梁舒窈不哭不闹,回去换了燕居常服,低眉顺眼观看吕夫人收拾小妾。

又一个小妾滑胎而亡,梁舒窈心惊胆战地问吕夫人:“您就不怕公公若是知道了……”

“手脚利落点,不被抓住把柄就好。”吕夫人神色淡然,仿佛那般狠毒的事儿不是她做的,“我似你这般大时,也曾憧憬白首齐眉。但男人都是一个样的,你把一颗心都拴在他身上,总免不了受伤,还不如自己留着。”

吕夫人许是对丈夫早已死心,对梁舒窈要求很低,只要能生下吕卓的孩子,吕卓今后迎进门的女人随她折腾。

吕卓带着茶点少女回家那晚,梁舒窈在自己房中烧了最后一枚香篆。袅袅熏香中,她将与吕卓的过往都剔除干净了。既然心伤,又何必留着?

从此以后,吕卓面前的梁舒窈彻底没了往日熟悉的一切,她恰到好处地笑,恰到好处的撒娇,恰到好处的恭维。

吕卓看着陌生而又熟悉的梁舒窈,再看看被父亲的侍妾簇拥在中心的母亲,蓦然发现两人竟然惊人的相似!

吕卓唤茶点少女过来唱小曲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梁舒窈却不像头几次那般失态到目露凶芒,她如今已经能漠然经过,甚至还会吩咐下人给两人沏壶好茶送去。

随着梁舒窈的刻意纵容,茶点少女的院落越来越好,衣饰越来越华丽,整个人也越来越懂规矩,可吕卓却像当初对妻子失了兴趣般,又开始往外跑。

茶点少女跑去梁舒窈那里哭泣,本指望少夫人能帮着劝回吕卓,谁想梁舒窈闻言只是例行公事般劝慰一番,就拿几匹缎子打发了她。

梁舒窈摆弄着翡翠饰物,往事如烟,她不记得自己和吕卓的最初,亦不记得吕卓对自己的好,自然也不记得吕卓的背叛。她只记得她是吕家的少夫人,是吕卓的妻子。

她看着红成一团的夕阳落下,忽而转头问过来探望她的梁夫人:“母亲,女儿现在是不是比那些世家小娘子还知书识礼?”梁夫人欣慰地点点头。梁舒窈顿了顿,又自语,“我是为了什么嫁给他来着?”

梁舒窈茫然四顾,挥之不去的空虚与迷茫将她层层淹没。

4.纠结

梁舒窈进城两年,第一次回了乡下。

臭烘烘的牛粪,遍地的污水,她拎着裙角,怔怔站在马车旁,看着恍如隔世的一切。当满脸沧桑褶皱的浣衣娘拎着水桶出来时,梁舒窈茫然而急切,她死命回想,却想不起来浣衣娘是谁。

半晌,她捂脸哭出声来,哭声绝望而无助。

“梁娘子心愿既遂,不该开心才对么?”身后忽然响起几乎遗忘在脑海深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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