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和馄饨

2018-12-06 22:04:34

古风

南方冬天难得下雪。一旦下雪,他更是要把男子气概拿出来好好表现一番。雪粒子落下来,还没有跌进汤里,就被蒸腾的热气融化。好像他的心,只要想到翠花,就变得绵密柔软,像跌入一丛棉花里去。

乡绅上报了县衙,很快朝廷在村头竖起了一块贞洁牌坊,正面是“门提沛相”,背面是“遥波冰雪”。

风清扬小时候,住在江南一个叫上卢的村子里。那时候,世道还算太平,小溪水清亮地流,师傅还在,也没有那么多乱糟糟的人来找他。

张大夫看不下去,把他赶了出去。

“京城风尘大,我缝了一个面罩,可以遮挡风尘。清扬哥哥带上吧。”

听说师傅的尸体被官府随便扔在了乱葬岗。他去捡了回来,细细清理干净。边清理,边喃喃自语:“这次倒乖,也不乱嚎了。”话未说完,泪已经流了满面。

1

江南小镇风光,好像是上辈子的场景,又像是美梦一场。

想念翠花的时候,风清扬就把口罩戴起来。京城的风尘太大,口罩里面都积满了沙子。捏一捏,沙沙作响。

他是一个孤儿,自小在师傅身边长大。以前,师傅闲来无事会教他一些拳脚功法;那天以后,开始正经教他用剑。以前师傅说“小心木秀遭风折”,现在说“人生老大需恣意”。

他并不傻,这些年师傅做的什么营生他比谁都清楚。大概世道越是不太平,怨愤的人就越多,来找师傅杀人的人便也越多。

第二天,他早早趴在梁上。屋里走进一个穿黄衫的侍女,操着他熟悉的吴侬软语,手里还端着一碗上卢馄饨。他头晕目眩,差点从梁上摔下去。那个人,竟是翠花。

风清扬一头钻进雨里,任雨水落进汤里。隔壁二哥教他,世上女子都喜欢有男子气概的男子,而不打伞最能显示出男子气概,他深以为是。

一天夜里,村里进了强盗,其中一个摸进了寡妇家门。李寡妇宁死不从,把翠花藏在了锅灶下面,自己丢了性命。

翠花摆摆头:“一点也不巧。我来京城找你,专找那些结仇多的人家做婢女,找了好多家才碰上你呢。”

这种心情比杀一万万人,吃一万万个馄饨还要痛快。

面前的翠花一惊,转头看他师傅。师傅看看她,又看看他,甩一甩袖出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在一座沙漠中的城市安定下来。这个城市没有馄饨,没有翠花。有的是羊奶和烈酒,舞姬和胡旋舞。

“哦。啊?”

“下雨出来的人少。”

风清扬心里郁结愤懑,走到院外,拔出佩剑一阵劈砍。几招一出,感觉郁闷去了大半,又随性练习了几个时辰,竟然觉得剑随心意,有点悟道的意思。

2

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但是天下这么爱吃馄饨的杀手只有你一个。”

师傅转过问他:“杀人的人还是不是好人?”

师傅虽然伤好了,已经握不了剑。下午师傅又打发他去打馄饨,风清扬知道,该是他上场的时候了。

午后阳光炙热,道路上只有几只闲散母鸡和公狗散步。翠花多盛一碗馄饨给他,托着腮在他面前坐下。

县衙来人给李寡妇办了丧事,过了五七,翠花又在自家门前支起了馄饨摊。

“给,清扬哥。”她笑起来露出两个梨涡,让他目眩。

他赶紧吸溜一下哈喇子,免得滴在她脸上。

“清扬哥哥,这次去京城要多久?”

这么淋了几回,他居然生病了。

“十天半个月吧。”

风清扬想往南边走,那些人拼命把他往北边赶。

几个冬去春来,师傅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给他的功课也越来越难。

师傅悄声在他耳边道:“你先走,我断后。”掌心运力,把他送出了小院。他惊慌失措,在城外竹林躲藏了几日,一直不见师傅来找,又悄悄潜回去打听。

“清扬哥哥……”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好像林间黄莺娇啼。

后来,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年,李寡妇还只三十几,风韵绰绰。丈夫死了之后,她便独自抚养女儿翠花,在门前支了一个小摊,专卖馄饨。

他欲哭无泪。

一来二去,翠花知道了套路。老远见他过来,就麻利下两碗馄饨,等他到了正好起锅。

“嗯。”

梦里又隐隐听见翠花的声音。

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叫一眼万年。就是说,看一眼的时间,他已经从和翠花牵手写情诗开始想到了他们的子孙万代。想得他热泪盈眶,不禁在心里给师傅竖起了大拇指。

这次的功课是,在半个月内练就独孤九剑三式。他目瞪口呆,捶胸顿足。听说,当年祖师爷练通这套剑法用了六十余年,每练就一式平均七、八年。

翠花爽快地笑,笑得温暖灿烂,像村头的向日葵,像清亮的小溪水。他好像又看到了江南的小村庄,村庄里穷极无聊的野狗追逐着母鸡;人们三三两两坐在门前晒太阳;李寡妇和师傅都还在,馄饨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冒着热汤香气;师傅操着棍,把他打得满院子“嗷嗷”叫唤。

师傅叹了口气,收起烟袋,走了出去。

隔壁二哥是读过书的,最近常念叨外头不太平。他看看外头,小溪照样徐缓地流着,翠花照样天天卖馄饨,寡妇牌坊照样每天矗立在村头。外头怎样,和他有什么相干?

但是,风清扬不这么觉得,他觉得师傅变了。

李寡妇的馄饨,皮子又大又有韧性,一个能包上普通馄饨三倍的肉。肉也不是寻常的肉,取七分瘦肉、三分肥肉,用酱料稍稍腌制,再掺上猪皮碎料,又滑又嫩。客人叫上一碗,李寡妇便麻利拣几只下锅,馄饨随大锅骨汤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大勺连汤一起盛到碗里,洒一把葱花,香气四溢。

3

村里的人慢慢不再讨论寡妇和强盗。村头的牌坊,好像自古就竖在那里,激不起人们的一丝好奇。就像有人向湖心扔下一块石子,涟漪过去以后,湖水终归回复平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葬完师傅,他去宰相府做了个洒扫的杂役。白天做杂役,晚上练功。九式都练成的时候,他把宰相府上上下下屠了个遍。真宰相、假宰相,全家老小,侍女杂役,府兵小将,连家里的猫猫狗狗都被他杀遍了。

现在,他觉得是时候回去了。

“哦。”

照旧趴在梁上,风清扬又想起第一次和师傅一起去宰相府的场景。他俩趴在梁上,师傅问他:“怕吗?”

师傅杀人了。

一战成名,来找他的人络绎不绝,有飞鸽传书的,有托人捎口信的,有直接堵道的,搞得他不胜其烦。官府把他的画像贴在各个城门要塞,悬赏千两黄金。

以他跟师傅的默契,师傅大概说的是:“你小子,师傅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剩下的事你看着办。要是办不好,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但是,这句话他已经没有机会当面告诉她了。

风清扬没有面对过生离死别,他是个孤儿,师傅是他唯一的亲人。

“清扬哥哥。”梁下黄衫的侍女仰着头望他,笑得正甜。

“嗯。”他端上碗,装老成。“最近生意好吧。”

很快,师傅的归期到了,他穿上偷偷找铁匠做的钢甲、钢护腿、护臂,在院子里漫不经心练着剑,等待挨揍。

那天师傅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拎着一个沉沉的包裹。他好奇,趁师傅不注意,偷偷掀起包裹的一角。只挪开一点儿,血腥气便扑面而来。轻轻的,他看见一缕黏连着血浆的头发从包裹里散落出来,耷拉到桌上。

那天,他在梁上打个小盹,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他说:“不怕。”这是真话,他一直觉得自己会是个不错的杀手。

那时他只顾吃馄饨,去了京城才知道翠花多么有先见之明。

那天,他没有动手,吃完馄饨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无聊至极,他又操起了旧业。当有人出钱让他去杀一个京城富商,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回头看,师傅扎满绷带正倚在门边,说:“下次再练三式”。

师傅嫌弃地任由他躺在床上瑟瑟发抖,他抖抖索索,迷迷糊糊间梦到了翠花。她一个劲冲他笑,露出上下两排贝齿。她笑得可真好看,一笑起来,整个房间都充满了馄饨的香气,看得他都饿了。

风清扬有些尴尬。

每个夜晚,他偷偷翻越过城墙,看着近在眼前的月亮,思念就像钢铁抓手一把擒住他的心脏。他想村子了,想村子里的猫猫狗狗,小溪牌坊,想师傅,还有翠花。

他摇头说:“不知道。”

意料之中的,师傅那日已经被乱刀砍死了。

如果说那天的刘相府是人间地狱,那么他就是阎罗大帝。

“谁说老子死了?”风清扬使出吃奶的力睁开眼。

4

“天下杀手这么多,你怎么知道是我?”

从今往后,他便是孤零零一个,没有一个亲人了。

“清扬哥哥……,你不要死啊。”

他和师傅的茅屋小院子在街头,寡妇家街尾。那天夜里,他睡得很沉,什么动静都没有听见。大早起来,看见师傅坐在门边“吧嗒”着抽烟。

不知道是师傅傻,还是师傅当他傻。他没日没夜地练,连翠花邀他去湖边赏花都错过了,还是没能练成。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趴在梁上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多,后来索性不走了。听下人说,富商去京郊收租,几天才回。他也不着急,反正一到饭点,就有人端进馄饨来,却一直没再见到翠花。

他们在宰相府错杀了宰相的替身,刚回到客栈就被宰相的府兵团团围住。

房门被推开,一股熟悉又久违了的香气钻入他的鼻腔。是上卢的馄饨,肉馅肉皮,混合青葱的香气。

“那个,师傅让咱们把亲结了。”他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说了这一句。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藏心里已经太久了。

“好啊。”

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开始出现在他们的破落小院里。有身穿猩服、骑着高头大马的,有仆役成群、前呼后拥的,有书生打扮的,有赖头生疮的,有老有少,有僧有道。每次师傅要招待人,就会谴他去翠花那里打两碗馄饨来。

半夜,师傅回来了,却是被村头张大夫搀着回来的。

师傅又说:“别人把我们当做手中的剑,我们可别真把自个儿当成剑了。这趟回去就和翠花把亲结了吧。”

他赶紧接过来,把师傅安顿在床上。仔细查看,师傅的头上,胸前,腿上都是刀伤,肋骨断了4根,手筋也被人挑断了。他整理着衣服碎片,手止不住颤抖,搞得师傅阵阵哀嚎。

5

后来他听说,山上的强盗一夜之间被高手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风清扬跳下来,镇定一下心神,整整衣服说:“好巧。”

风清扬在梦里发誓,醒来以后,要更加积极地吃馄饨,买馄饨,做翠花的超五星客户。

相关阅读

言情后花园©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