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忆中，我从来不缺裙子穿。
我妈擅长女红，家里又有一台缝纫机，妈妈靠着它和市场上买的各种针线布料，几乎承包了我小时候的所有衣服裙子。
都说裙子是女人的灵魂，而裁缝是裙子的灵魂。每个女子都希望有自己的专属裁缝，能为自己裁剪出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丽衣裳。妈妈之于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经常穿着妈妈做的裙子在外面晃悠，不是因为家里没钱买市场上的衣服，也不是因为市场上的衣服不好看，而是妈妈做的裙子是为我量身打造、世间绝无仅有的，穿上它，可以彰显我独一无二的风格。
有了妈妈的裙子，每次我穿新衣服出去，都能赢得小伙伴的围观和赞叹。
女伴们都很羡慕我，准确地说，是羡慕我有这样的妈妈。我的妈妈就像她做的裙子，是特别的、美丽的，是我童年的欢喜和骄傲。
裙袂飘舞，笑声飞扬，我的童年愉悦，天真而明亮。
2
16岁那年，我认识了他。
他是在文理分科的时候转进我们班的。那天，我穿着一条妈妈做的白色连衣裙，他抱着书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端详了我许久，最后笑着说了一句：
“真好看。”
我的心就这么漏跳了一拍，脸颊也漫上了微醺的酡红色。
打那以后我开始央求着妈妈做各种各样的裙子。收腰的，百褶的，翻领的……我甚至和她一起逛布料市场，从最初的选材料开始，一步一步地和她设计裙子。
我妈怎么会看不出来我的心思？她经常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终于有一次，我和他手拉手走在一起的时候，被她发现了。
“他是谁？”到家的时候，我妈问我。
我心虚地说：“我同学。”
“最近老嚷嚷着缺衣服穿，是不是因为他？”
我没想到妈妈问得这么直白，竟一瞬间洞悉了裙子后的秘密。
我没敢回答她，眼睛看向了别的地方。我怕妈妈知道我早恋，也怕她知道后再也不给我做裙子了。
很显然，我当时心虚的样子已经把我出卖了。但是妈妈并没有戳穿我。
她只是用微妙的眼神打量了我一下，也没追问下去，只是轻轻感叹了一句：
“你年轻，爱收拾自己也没什么不好。”
我松了口气，她盯着我继续说道：
“最近复习比较紧，别的我就不管你了，学习比较重要。只要你心态稳定，保持好成绩，其他的要求，我尽量满足你。”
我唯唯地答应着，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
为了达到我妈的要求，我开始咬紧牙关，全力备战高考。而妈妈，也确实兑现了她的承诺。每次我奋战到深夜，都可以听到对门我妈踩缝纫机脚踏板的声音，“嗒嗒！嗒嗒！”像在告诉怕黑的我：有我在，你不是一个人。
当清晨的阳光透过云朵，我妈就会把睡梦中的我叫醒。床头叠好的衣服里有淡淡的洗衣粉香，和着她刚做好的早餐的诱人香气，把我的睡意一扫而空。早饭后，骑着自行车向学校驶去。风拂过我的发梢，我的衣裳，裙袂翻飞间，心情就这么轻盈起来。
少女情怀总是诗。那是我明媚美丽的高中生涯。毕业以后，总听别人说高中三年过得如何如何艰苦，而我的高中印象，却有着五彩斑斓的裙子、轻盈甜美的心情，和一段青涩纯真的爱恋。那些在风中飞扬的裙子，无疑是我青葱岁月的一抹亮色，上面记录着女儿的歌声与欢笑，还有母亲的付出和包容。
3
我高考成绩还算理想。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填了一所北方的大学。学校的口碑和师资都还不错，就是昼夜温差比较大，而且冬天很冷。
我妈妈知道我喜欢穿裙子。但是北方和南方毕竟不一样，在这座南方的小城，裙子几乎是四季的常服，但是到了北方，能派上用场的只有冬裙。
我妈做惯了南方轻薄的裙子，还从来没做过冬天的衣服。
她用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学习怎样做冬裙，然后把成品拿给我看。
那是一条黑色的棉裙，虽然说不上难看，但因为布料厚实，我穿上去显得很臃肿，所以我并没有打算带去学校。
出发前我妈仔仔细细检查了我的行李箱，确认我把该带的都带上了以后，问了一句：“怎么没带我给你做的裙子呢？是嫌不好看吗？”
我不好意思拂了她的面子，只好说：“还可以，但是我行李箱装不下了。”
“要不你拿个袋子装过去？”
我摇摇头，不为所动。
我妈开始说服我：“这种裙子纯棉做的，质量好着呢！外面买的老是掉毛，对身子多不好呀！”
“可它有点太大了……”
“大才好呢！活动方便。”我妈不容置疑地说，“你就是在宿舍里穿也可以。它里面加绒，保暖效果可好了！”
“……”
我妈最后几乎是带点恳求的语气说道：“拿去嘛！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我做的衣服吗？”
我有点心软了，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我妈开心的像个小孩一样，她把衣服取过来，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袋子里，又在里面加了条她新打的围巾。
“你在那边多穿一点，天冷容易感冒，你的身体又不是特别好。”
“记得多吃一点，不要总想着减肥，这么瘦，减啥肥。”
“缺钱就问家里要，钱是省不来的。”
……
我妈捧着装衣服的袋子，就这样一路絮絮叨叨地，把我送到了汽车站。
上车的时候，她一手拿着那袋衣服，一手抓住行李箱把手，想帮我把行李搬上去。
我想着她上个月刚做完一场手术，身体不好，就和她说：
“妈，我一个人可以的。”
我妈没说话，但是放在我行李箱把手上的手却没有松开。见我上去了以后，她小心翼翼地又检查了装衣服的袋子，然后用双手把它捧到我面前。
门关了，车开了，妈妈乖乖地站在原地，笑着和我挥手说再见。渐渐地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看不清她挥动的手臂。一时间我不能确定，是我视线里的她渐行渐远了，还是她视线里的我渐行渐远了。她小小的身子就这么静静地伫立在车站里，最后遥远成了一个看不清的点。
我手里捧着她给我的那个装裙子的袋子，也许是拿久了的缘故，感觉沉甸甸的。
4
我不再像过去一样缠着妈妈，让她给我做新裙子了。
我渐渐地流连于各种口碑实体店和网店，在越来越多的流行衣服面前驻足。在这个北方的城市里，妈妈的冬裙渐渐显得普通平凡。我开始觉得：妈妈的“女儿裙”，其实并没有以前认为的那样好看。
但是我妈依然喜欢做裙子，我走后，她更偏爱做各种式样的冬裙。我不在家，她学会了用微信。她会把新做好的裙子的照片拍下来，用手机传给我看。
“喜欢吗？”她问。
“还行。”
“那我给你寄过去。”
“不用不用，我衣服挺多。”
“啧，就你上次照片穿的那种？”我妈开始埋怨我，“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就不懂保养身体，大冷天净穿那种超短裙，感冒了谁管你啊！又要跑医院打吊瓶去了。”
我哭笑不得：
“妈，那次我穿有加绒的打底袜，而且室内有暖气，不要紧的。”
“打底袜哪有我做的棉长裙保暖呀！”
“现在流行A字裙嘛，你做的像睡衣一样，都过时了。”
我妈不吭声了。我把现在流行的衣服式样发给她，继续说：
“服装店的比你做的好看多了，你就省点心，在家休息休息吧！”
我希望她能知道自己已经落伍的审美观念，主动放弃为我做裙子的念头——反正她做的冬裙，多年无人问津，都被我放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
听我爸后来说，我妈还是孜孜不倦地做衣服。只是她再没有把照片发给我。
5
暑假回家，我发现我的衣柜几乎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裙子。
我妈喜滋滋地看着我：“这都是我趁你上学做的，你就挑一两件去学校嘛！”
我没吱声。
我把我妈做的裙子拿下来，换上我在外面新买的衣裳，以此向她表达我的抗议。
除了衣柜，我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还有很多。
我以前的牛仔裤，穿上后和以前穿的感觉不大一样，我仔细一看，才发现裤子上的窟窿被用布缝上了。
我带回家的洗面奶不知所踪，过了几天，我看到它被放到了洗衣机旁边，和洗衣粉整齐地摆放在了一起。
我的化妆品经常不翼而飞，但是我每次想要写东西的时候，总能在笔筒里摸出几支眉笔或眼线笔。
我妈说：“你房间太乱，我看不下去，就帮你收拾了。”
我尽量冷静下来，和她说：
“妈，我长大了，以后我的房间我自己收拾，用不着你来弄。”
我妈低头专心致志打着毛衣，连声地答应着：“嗯嗯。”都没抬头看我一眼。
我感觉我和我妈就像两块布料，尽管搭配在一起，可以做出好看的衣服，可缝纫的过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只要有一个针眼扎歪，那么整件衣服就不合身了。
自从我回家后，我和我妈的关系就如履薄冰，只要一个不小心，随时可能行差踏错，打破我们之间微妙的平衡。
6
那天我心血来潮，想弹弹放在家里很久没有动过的电子琴。
一弹下去，我才发现有些不对劲：有几个按键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我正疑惑是怎么回事，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看着琴键上还有未干的水珠，我顿时明白了罪魁祸首是谁。
我跑到我妈的房间，生气地喊道：
“不是让你不要动我的东西吗？你又去擦电子琴做什么？几千块钱的电子琴被你弄漏电了，万一修不好怎么办？”
“我看琴上积了那么多灰，就好心帮你擦了一下而已嘛！”我妈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做她的衣服。
“我都说我的房间我自己管了，我都多大了？你就不能少管点我的事情吗？我根本就不用你操心。你为什么经常好心办坏事？就是因为你总把自己以为好的东西强加到别人身上，其实别人根本不需要！”
我气恼地大声说着，想把自己的怒火全部发泄出去，而我妈却背对着我，一言不发，好像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她的沉默更加激怒了我，我提高音量向她喊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