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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的嘉州市,腊月时节,朔气凛冽。
校园里铃声响起,台上的老师说:“全部考生,把笔放下,现在开始收卷子,考卷清点完毕之前,所有考生不得离开考场。”
高远轻呼一口气,吧嗒合上了手里的笔帽,放下笔,他轻轻摸了摸自己写得满满当当的答卷,露出一丝微笑。
考研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政治和英语,高远都是认真准备了的,他觉得自己答的不错,信心增加了不少。今天两门都考过了,明天的专业课就更不用发愁了,自己已经考过了二级建造师,还认真复习了这么久,难道还会出什么问题么?
高远坐公交车回学校,满满当当的公交车停在红绿灯前,逐渐昏暗下去的天色里,一团粉红的影子映在布满雾气的车窗上。
站在窗边的高远好奇地缩低身子,伸出手指抹了抹玻璃上的水雾,车窗外脸颊冻得通红的小伙子骑着自行车,车后梁绑着上百个粉色的氢气球,冷风中飘荡着,就像这个眼神有光的小伙子,迸发着蓬勃的生机。
高远情不自禁地微笑,粉红色就是他女朋友姚杏璇最喜欢的颜色,他暗暗想,若是有机会,给小璇弄这样一车如梦似幻的气球,她必定很欢喜。
吃过饭回宿舍,刚迈进大门,宿管阿姨就喊住他:“嗳,202的高远?下午一直有个男人给你打电话,说有急事找,你在这等等吧,说不定一会电话又打过来了呢。”
高远很意外——电话不是姚杏璇的,那是谁?考试时候一直给他打电话?正想着,电话又打了过来。
高远提起话筒,电话那头,一个粗砺的男声说:“你是高远吧,下午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高远愣神不知作何反应,对方接着说:“这里是学府路派出所,有些事情要你过来配合调查,你抓紧过来吧。”
高远一头雾水问:“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你先过来了吧,就在好食街对面。”
高远十分纳罕,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居然要派出所来找自己。好在路不远,不会耽误什么时间,就走一趟好了。
高远走到派出所门口,明亮的大厅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他推了推门,门没锁,他推门进去。大门响动,坐在台子后面瘦高的警官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高远。高远点头致意道:“你好,我叫高远,你们有人打电话叫我过来的,不知道是什么事。”
警官站起来冷着面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高远,指着里面说:“你过来吧。”
高远应了一声,就跟着警官走了进去,进屋以后警官打开灯,看着漆黑的小屋里瞬间一片惨白,高远眯着眼避开刺眼的灯光,屋里摆着一张小桌,两头摆着椅子。
那警官让高远坐下,高远小心翼翼把书包放在椅子边上,轻轻坐下。那警官盯着他看,高远不明就里回望着他。
警官问:“你就是高远?”
高远点点头。
“你带身份证了么?”
高远弯腰从书包里找出身份证递给他。
警官看了看身份证,看了看高远,点点头说:“你坐下,我先去做个登记。”
没过多久,来了两名警察坐在高远对面高远,面对这个场面高远有些胆怯,而警察说的第一句话,就几乎让他魂飞魄散。
“有人告你猥亵妇女,你说说怎么回事吧。”
高远半晌缓不过来神,愣了好一阵,才勉强呼出口气说:“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吧,我,我怎么可能?”
一个警官低头翻了翻报案材料说:“没错啊,就是你,嘉州大学建筑系05级,高远。”
高远只觉得脑子被一道又一道响雷劈过,他觉得这应该是个恶作剧,只是太真实了,太过头了,一点都不好笑。
他略微定了定神,努力按捺住自己的惊惶愤怒,他放缓声音说:“你们一定搞错了,我什么都没做,真的。两位大哥你们放了我吧,我明天还要考试呢,这考试对我很重要的,求你们了,啊。”
高远越说越卑微越委屈,辩解到最后,眼圈简直要红了。
警官继续冷着脸说:“你什么都不交代,怎么放你走?事情说不清楚就待在这里。”
高远又惊又怒,大声喊道:“你们凭什么这样说我,有证据么?”
“证词已经在这里,照片明天你自己看。”
两个警察又询问了一阵,除了得知高远的女朋友叫姚杏璇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两人低声商量了一阵,便要收拾了纸笔想要离开。高远见他们要走,也拎起书包作势向外冲,可他怎么走得了?两个警察不费什么劲就把他按回到椅子上,顺手解下一副手铐就把高远右手手腕和椅子扶手拷在了一起。
“你不老实交代,还不肯老实待着,造反呐!”
高远被铐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他想着明天的专业课考试,想着自己未来的前程,想着老家的父母姐姐,想着素来乖甜的女友姚杏璇。
他所有美好的愿景,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噩梦吞噬得一干二净,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右手因为被禁锢,只能勉强搂住自己的脖颈。
害怕无助委屈愤怒,各种情绪紧紧缠绕着高远,折腾了好久也没甚结果,他疲累极了,颓然坐在冰冷的硬板凳上,伸不开腿,抻不直腰,要么压着了胳膊,要么弯酸了脖颈。实在太疲乏,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冻醒过来,想来半夜里不再供暖,本来没几片暖气的问询室里,更是冰冷刺骨。
高远在农村长大,从小没少帮家里干活,虽不曾大富大贵,但从也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罪。他浑身冰冷冻醒过来,一时悲上心头,忍了大半宿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他伏倒在桌上呜呜哭了一会,才在极端疲累中再次睡去。
这一宿煎熬直到天亮,还是没人来放他走,看到天色逐渐亮起来,高远简直焦灼极了。直到八点半,外面有人打开了房门,两名陌生的警察走进屋里,高远通红着一双眼,望着两个警察求情:“两位叔叔,我真的是被冤枉的,我什么都没有做,你们放了我吧,我今天还要去考试,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年纪稍大的那名李警察漠然开口:“考试什么的你就别急了,先把笔录做清楚吧。事儿都说清楚了,你再想别的。”
手铐松开的高远紧紧咬着嘴唇,一张一张翻看递给他的一沓照片。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李警官问他。照片里皮肉上的红肿淤青清晰可见,有些还颇有些可怖。
看到最后几张照片,高远突然涨红了脸,抬头看着警察:“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全程冷漠脸的警察冷笑道:“你问我干什么?你难道不更清楚么?”
高远脸上的红又增了几分,嗫嚅道:“你,你什么意思?!”
“姚杏璇你认识么?”
“……”
“问你话呢。”
“……她是我女朋友。”
“你对姚杏璇做了什么?”
“就正常处对象,还能干什么?”
李警官指着照片冷冷地说:“正常处对象?正常处对象你把人小姑娘的身子弄成这个样子!你这是猥亵你知道吗?!”
“我没有!”高远双手紧握成拳猛捶了一下桌子,那沓照片散在桌上震了震,又不动了,高远脸红脖子粗直勾勾瞪着警察。
冷脸警察做着笔录,抬眼瞟他一眼:“你还想翻天呢?人家妈都带过来报案了,你赶紧都说了吧,什么情况,仔细想想。”
一个小时以后,冷脸警察轻轻甩了甩笔,审视着案卷说:“再没啦?你这啥也没交代呀。”轻轻摇了摇头,“这可不成。”
污水盆子扑头盖脸扣在身上,而且注定已经耽误了考试,他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怒,眉心紧锁,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冷笑着说:“就是这个情况,你们爱信不信,有本事你们栽赃陷害。”
警察挑了一根眉毛,似笑非笑看着高远:“嘿?你小子还能耐得很,不见棺材不落泪是不是啊?!”
高远继续冷笑,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身体前倾,急切地说:“对了,姚杏璇呢,姚杏璇人在哪里?你们把她带过来,我要跟她对质!对,我要问问她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样污蔑我?”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低声交流了几句。年轻警察拉起高远到旁边的屋子,李警官回道办公室。在楼道里站定的时候,高远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嗯,是的……那你们现在过来吧。”
高远被带进了另一间稍微宽敞些的问询室,高远满心屈辱,被莫须有的罪名被拘在这里,心里极委屈,不肯就范,但他一宿辗转,腹中空空,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铐死。看他挣扎的意图十分明显,这次警察动用了两幅手铐,左右手分别被铐在两边。
冷脸警察留下一句:“你老实点!”就丢下脸红脖子粗的高远离开了。
高远心绪混乱,拼命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考研前一天下午姚杏璇约他在自习室见,当时已经放假,姚杏璇是本市人,她母亲已经三番五次催促姚杏璇回家,姚杏璇拗不过母亲,决定在回家之前再约高远去六教学楼,开玩笑说那里人少清净,适宜告别。
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小教室里单独相处了两个小时,他们拥抱,亲吻,彼此爱抚。高远扪心自问,自己确是有情绪激动之时,但是,但是自己从未越轨半步啊!
做笔录的时候这些情况都说清楚了呀,从进派出所大门的时候,他就没说过一句谎话,还有什么地方不对?高远越想越乱。
等着等着,高远听见远处有一个哭嚎骂人的声音,旁边仿佛还有几个人劝着她,那哭骂声音纤细悠长,只偶尔带几个脏字,大多数时候听起来更像是祥林嫂般的诉苦怨念。
这哭骂声渐消,不几分钟,高远这屋子外有钥匙声响起,李警官进了屋,后面跟着一个纤瘦的姑娘,中等身量,齐肩的头发没有好好打理,略有些散乱,裹着一身鹅黄的羽绒服,一张姣好的鹅蛋脸,脸色苍白憔悴,金丝框眼镜也遮掩不住她哭到红肿的眼皮,高远一看,这不正是姚杏璇么?
高远微微一动,手铐与椅子相碰,叮咣作响,在心爱的姑娘面前,高远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备受羞辱,一时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姚杏璇怔怔地看着他,扁了扁小嘴,似乎要哭,但努力忍住了,只是轻声唤他:“高远。”
高远也怔住了,呆呆望着姚杏璇,心里想着,小璇竟然不叫我远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李警官催促道:“干吗呀,你俩说话呀。”
他才反应过来,急切地跟姚杏璇说:“小璇,你告诉他们呀,咱俩好着呢,咱俩打闹着玩,怎么会是……怎么会?!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你快告诉他们呀。”
姚杏璇无意识般两手举起在胸前交叉,护住身体,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泫然欲泣的模样。
高远急了,手铐咣当咣当地抖着,他拼命挣扎扑向姚杏璇,大声喝问:“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怎么会不清楚怎么回事!你说啊!我没有伤害你,更没有猥亵你。我们是正常谈恋爱,你跟她们说啊!你跟她们说清楚啊。你说啊!”
他力道极大,沉重的椅子被他带着在地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高远目眦欲裂地挣扎着,嘴唇因为缺水干裂,迸出一丝鲜血,顺着唇角流下来。
姚杏璇突然觉得陌生害怕——她熟悉的高远从未有过如此狂怒残暴的模样,如果没有手铐,他仿佛会直接扑上来撕碎她。姚杏璇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碰到了栏杆,身体一抖,她眼泪唰地下来了。退无可退的姚杏璇,蹲了下来,环住自己双腿,低声地呜咽着。
李警官家里也有个女儿,见此情景,怜惜之心大起。他一手扶起姚杏璇,一手拿警棍指着对高远厉声喝道:“你给我坐下!你小子耍流氓不算,都到这里了,还敢吓唬人家女孩。”
那警棍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对着高远的脸庞火星四射。高远只觉得自己的脸要被警棍直直戳中,那闪烁的火花,仿佛要带着他整张脸一起燃烧起来了。
楼道里有一道尖细的声音远远地飘来:“我苦命的女儿,这是遭了什么罪啊。我是做什么孽了啊,你那杀千刀的爹那样,现在你又碰了这么个流氓。咱们娘儿俩怎么着呢?苦命哟。”
噼啪作响的警棍,叮咣的手铐,姚杏璇的呜咽,尖锐的哭诉,这些声音凝成一把斧子劈进了高远的脑袋,他头痛欲裂,失了全身的力气栽倒在椅子上。这一阵子的撕拉,手铐已经磨红了他的手腕。哭得颤抖的姚杏璇被扶了出去,门又被重新锁上。
安抚走了姚杏璇母女俩人,直到下午,李警官和另外一个警官再次坐在了他对面,翻着上午的笔录,问他是否认罪。高远肃然道:“我说过了,我跟她是正常处对象,那天我们在自习室里玩,我没做冒犯的事,一切都是姚杏璇自愿的。”
两名警官盘问嬉戏的细节,盘问两人的关系,但无论怎么问,高远只是不肯松口。
这样又过了一天,高远再一次拍了桌子高声嚷道:“我都说了,她是自愿的!我没有罪!”
李警官彻底失去了耐心,一大步跨过来,指着高远的鼻子冷冷地说:“你老实交代还有可能早点出去,不然你就等着吧。你不打算毕业了!你爹娘老子都不要了?你要在这里耗上一辈子,老子陪着你,看谁能耗得住!”
高远怔忡,眼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是啊,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仿佛沉默了半生。
半生后蹒跚归来,他腰身佝偻,声音嘶哑,他说:“好,我认。”
2
因为罪行较轻,加之认罪态度较好,关押半月后,高远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判决下来,高远当日就获释了。
高远抱着自己的书包还有一些杂物离开看守所,站在马路边,正值春节,车水马龙,满地都是没被及时清理走的红色炮灰,他只觉得无比的疏离和陌生,仿佛自己的人生,也是一地稀碎。
他站在街边,犹豫再三,找了公用电话亭把电话拨给了姐姐。
响了两声后电话接起,电话两端都没有人说话,沉默了几秒后,电话那端小心翼翼地开口:“是远远吗?”
听到这熟悉的乡音,高远突然崩溃了,他哽咽着轻声唤道:“姐……是我。”
姐姐那边有些嘈杂,她焦急地说:“远远你等我一下。”几秒后,她似乎换了个安静的地方,姐弟俩才开始正式通话。
高敏对弟弟说,上次接到了已被关押在看守所的弟弟的电话,她没敢给父母亲讲,自己偷偷请了几天假,跑到省上来,看有什么法子能帮到弟弟。但是她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半大姑娘,又能想出来什么法子呢?不过是求着看守所的人,让她远远看了一眼她的弟弟而已。
学校已经放假,老师和辅导员都联系不上,她想想这样也好,这样学校里其他人就不必知道这件事情了。高敏嘴甜,把宿管老师一番哄骗,说父亲生了重病,高远走得着急,当姐姐的这会儿才得空过来帮忙收拾一下。
可想着弟弟还不知道会被关到什么时候,高敏眼泪差点落在手里正在叠的褥子上。她强忍住情绪,到底没让陪他进屋的宿管阿姨发现任何端倪。
对家里人,高敏只说高远因为表现优秀,被导师选中去做项目,因为保密性高,不能跟家里人联系,也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家。
家里人懂得不多,高敏不算高明的谎言也算是蒙混过关。高家父母颇为儿子感到骄傲,姐弟俩通话这会,爸妈正跟来家里串门的亲戚炫耀自己儿子做科学研究,连大年三十都没来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