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中,他已经砸了饭桌,看着满堂惊愕,他的脸便和屋内供奉的阎罗合起来,那节钢管就成了正义之鞭。一下下敲下去,盆碎碗摔,汤汁四溅,然而他发现,自己敲的仍旧是饭桌。人的脑袋,他都是避开的。
等到只剩他们了,他盘算好了一切。他问,你想跑吗?
西安很大,他没有这样的幸运。
他嘿嘿憨笑着,又仔细看那些数字和符号,这下看明白了。
他打消了一切的念头,觉得人这种生物,还真是贱。
他从那以后便有了一种深刻在脑子里的念头,他想跪在曾经的嫂子面前,请求她的原谅。原谅他的麻木不仁,他的无动于衷。
表姐比他大五岁,记得高中数学作业不明白,表姐便拿了椅子坐在旁边,写的文字娟细秀美,他的碳素笔从来没有写出过这么美的字体。他看得有点着迷,表姐就问他,看不懂吗?
他摇头,却也多看了两眼。紧走几步,转角是个小巷子,里面没人。他呆伫在那,涕泪横流。
这简直是文明的无力。
晚上他上桌吃饭,表姐和女眷一起在另一个房间。桌上的大舅笑得很讨厌,别人问他怎么这么下本,供女娃子上大学,他便眯缝了眼,暧昧地笑着。
有进村了解情况的医疗队,医疗队还没下车,只把车后门开着,座上的人在整理文件夹。她扔掉孩子冲了上去。
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但他聚焦于她怀中婴儿的眼睛没有见到那一丝警惕,于是错判了一切。
“不想走了,家里人对我挺好的。都有孩子了,当初就算不情愿也就这样了。当妈的人,为了孩子也不会跑了。”
西安的城墙很宽阔,他从上面向下望,满目迷障。时不时有骑着自行车的男男女女嬉笑欢乐地从他背后驶过,却只仿若另一个平行世界在他身边交错。
那头发,曾散乱落在枕头上。那鼻头,曾被泪水洇湿。那眼睛,曾红肿着,喊着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要不说你舅有本事,给他姑娘打了一顿,又给跪下求他姑娘。她姑娘怕打又孝顺,这不就嫁人了。你舅真会投资,要不是本科毕业,哪值六十万彩礼。你舅说是给你爸借给五万弄个大棚,以后赚了钱给你娶个好媳妇。”
那是另一件事。
他见到过的她皮肤之下的青紫淤血,现在已经变得光洁。一切似乎都已经过去。
当他回过身,便看到有背着双肩包的女生略带惊异的目光在移动中打量着他。他感到羞耻。他买了包纸巾,过了十多分钟,确保自己已经没有了哭相,便出现在了那个水果摊前。
“你好,还记得我吗?”他尽力展现着和善的表情。
他没有想到,这种内疚,会越积越重。罪孽感,会越来越深。
“结婚后表姐要干啥?”
他在西安已经上了两年学,浑浑噩噩,朋友很少。母亲昨日打来电话,说表姐嫁人了,邻村一户人家,给了六十万的彩礼,超过了过去所有本村姑娘出嫁能够拿到的数字。
对话还回响在他大脑里。那些声音就像是自行车生锈的链条,吱嘎嘎——嘣!吱吱——噶!一瓶冰凉的可乐被他揣在手里已经暖热了,含进嘴里像是一团棉花。
她最终还是跑了。
只求一跪。
文/七茴
他当时不懂,只夹着凉菜和鱼肉吃着,吃完便回了房间,合上房门的一刻,听到了客厅里哄笑和赞慕的声音。要是当年他知道那笑声包含了多少侮辱、轻蔑和愚昧,他立刻便要抄起门后的那节钢管砸了那饭桌。
等到过了几个月,放假回乡的他见到那被褥中的孩子,他的心脏才被猛地被重锤了一下。知道自己犯了罪。
长头发,鼻头有小雀斑,眼睛大,双眼皮。
从微笑到惊恐的表情是在一瞬间垮塌而成。
车子还没熄火,开车的年轻小伙子反应也很快,一脚油门冲上了省道。
堂哥前些年娶了媳妇,媳妇家在西安。
真是光宗耀祖,蓬荜生辉。
路过水果摊,有初中男生骑着自行车从背后驶过,他侧了侧身子,在水果摊店里面坐着的老板问,小伙子,来点苹果吗?新运来的,很新鲜。
据村里人说,当时她像疯了一样,喊着:“跑,我是被拐卖的妇女,开车,跑!”
“她学了物理专业,本科学历,怎么……”
他有无数个机会去报案,有很多个机会帮助她逃跑。他没有,连问都没有问,保持了完全的缄默。
顺从,怀孕。
孩子都长大了,上小学了。她没再出现,也没有警察过来。
转过身逃走的刹那,他知道自己已然十恶不赦。
刚刚他回头时看到店铺老板的模样。
他放下电话,胸口闷得无法呼吸。只觉得自己千辛万苦要逃离的苦海,又一次伸出触手将他拉回,埋没于万米海底。
他没有讲,那时他便看出了表姐的懦弱。一个生气只知道跺脚流泪的人,保护不住这个秘密。
“干啥?生孩子啊,现在政策放开了,多生两个。”
自恃文明拥有耀目的光明而忘记了犄角旮旯里存在了肮脏黑暗的嫂子被下了药,随着进城送煤的车被拉回了那个村庄。
落在自己脸上的是一串葡萄还是半颗柠檬他已经记不清了,有汁液流在他脸上。
他亲眼见到被绑在床上的嫂子,露着肚皮,他不敢看那块乳白柔软的皮肤,移开目光,便看到她失神的眼睛和被咬破的嘴唇。
直到后来,表姐问他,为什么非要去西安?
回去,跪下去。
从城墙上下来,有丝丝小雨。暮霭沉沉,车笛喑哑。
打,哭,奸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