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山不远。
乡下的白天,是由窗外一团漆黑渐至模糊开始的。农历的十月才拉开帷幕,风不知在昨夜哪个节骨眼儿上突发狰狞恐怖,四面八方寒冻蓄满,一飕飕冰剑似的逼人缩进被窝,裹在里面不敢探出头来。怕冷的人儿恨不得将所有的窟窿小洞门窗小缝糊它个严严实实。
鸡窝里的公鸡冻得失常,墨黑浓烈的深夜,不知早晚两声浅啼,不再吱声。没听到再次鸣啼,三三两两干咳的人声早早传来。
“这个鬼天,连鸡都不敢叫,冻死人啰,”远山家对门养猪的老拐头声音划破宁静,似乎还能瞧见他缩着脖子,嘶嘶呵气声被冻成了形。
“豆腐水放好了没,远山?”
“有,有,第一桌早放好啦!”远山声音冒着热气,高音贝。灶膛里的硬木烧得噼里啪啦响。他正在灶台上忙活。
吱呀呀,破旧的木板门被推开。老拐头进了豆腐房,“今儿个天真他娘的冷,昨晚没睡好吧?”他可怜远山道。
“嗯,”远山忙着灌熟豆浆。他端起一大铁桶豆浆往大水缸里倾倒。
“来,我来搭把手。”老拐头跑过去帮他抬起大铁桶。
“这几天办喜事的多,订豆腐的主顾多了几倍,我这都半个月没睡个囫囵睡了。”远山喘着热气兴奋又带点儿疲劳说话。他如今养成了一个习惯,活儿越多人越兴奋,嗓门也越大。越高强度劳作精神状态越是饱满。
“赚钱重要,也要注意身子。年长就不经扛了。”
“没事哟,趁乃得动,多干点,哪天不行了,那三个小猪仔要吃饭哩。”远山呵呵呵的笑道。
“哎。”老拐头挑起豆腐水叹了口气,门又吱呀呀两声,他回去了。
“今早儿有多余的豆腐没?”稍过一会儿,一个语速快,声音有些年长点的男声响起。
“来晚啰,明天吧!”远山回应道。
“真是奇怪,这大冷天,还有比我起得更早的!”那声音嘟嚷着,不服气似的。
“嘿嘿嘿,”远山得意了,“这都几点了,三点就有人来订豆腐了。这几天办事的人多,我这几天都是抢工哩。你昨天怎么不提前说哩?”
“昨天忙晕头了哟,这不趁早来抢了么。今天新房子装修,过年大儿子结婚,他把钱都寄回来了,我这个当爹的尽点人力就行。装修队中午在我这边吃饭,这不趁早来拿几块豆腐烧肉哩。”
那声音仍不死心,“几块都匀不出来吗?”
“呵呵呵,”远山自豪极了,“既然大老板这么早亲自过来,怎能空手回去,你随意拿吧,我这不够的去别个豆腐摊儿再捡几块儿凑数。”远山满足他愿望答复道。
“你个死崽。吓我一跳,差点以为白跑了,哈哈哈……”那人知道自己没白挨冻,声音兴奋得高高扬起。
在这个地方,豆腐烧肉是待客餐桌上最常见也最讨喜的一道荤菜,几乎每个家庭主妇都能把它烧得满香四溢,令人口舌生津,百吃不厌。将略比巴掌大四方块的豆腐用刀子横截面剖开,沿对角线轻划两刀,一块豆腐变成八小块。这刀工有讲究,她们左手托住豆腐,右手拿刀,不轻不重。既伤不了手,也弄不破豆腐。
切好的土猪肉肥膘放进热锅,边炼猪油边把那些三角形小块儿往锅里添放,豆腐在滋滋的油锅里冒出清香,待煎至双面黄,一块块挑捡出锅。肥肉炸得酥香焦脆,倒进瘦肉翻炒,将煎好的豆腐一股脑儿全加入锅中,添水小火炖,一刻钟左右放酱油生抽盐巴等调味品,豆腐在锅里咕噜噜的跳腾,鲜香满鼻,忍不住直流口水。男人们下酒,女人孩子们下饭都是极好。
捡好豆腐,那人兴冲冲的离开。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啊……”庞龙的音乐,高音贝播放器在狭小的豆腐房里响起,空间愈小,声音愈大,宁静的乡下小村在音乐声中慢慢苏醒。
远山哼起了曲子。
2
乡下的清晨五点刚过,音乐喇叭响起。有孩子上学的家庭听到歌声陆陆续续起床,娃们在村口大操场上集合,三五成群,呼朋结伴走三里多路去坳上的一所小学。远山的三个孩子跟他们父亲一样早睡早起,他们习惯了父亲的作息时间。只是远山比他们早起四五个小时。
春节或平时节假日,他凌晨十二点得起来磨黄豆,白天提前泡好的豆子倒进磨豆机,轰鸣的机器声响,开启他一天的劳作。整个晚上他一人可以完成三桌豆腐。乡下人按规模大小,一个流程完工称为一桌。远山的豆腐是纯手工制作,他的一桌比机器厂房的一次要少得多。因为是纯手工活儿,他的豆腐在市场上更俏巴。四年前,媳妇儿在家的时候,他们合作可以完成四桌,远山也相对轻松些。
远山先起床,磨豆、生火、煮浆,豆浆煮开后焖火取豆油皮,豆油皮不能取得太多,也不能取得太少,太少挣不了几个钱,不划算。太多又会影响豆腐质量,缺乏鲜嫩爽滑的口感。远山能做到恰到好处,一方面得益于年轻时手艺学得精,另一方面是做人有操守,懂取舍之法。取好豆油皮的熟豆浆起锅灌进大水缸,点浆是整个豆腐操作中含金量最高的环节,老师傅们不轻易传人的重量活。熟称的卤水点豆腐即是也。这个环节师傅们一般转过身不被外人看,远山则不避讳,懂的人自然会主动避开,不懂的人看了也捕捉不到有效信息,全是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