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姨,最近还好吗?我来看看您。”
那晚我没敢回家,拿着手上的4万块钱,离开了养育我多年的故乡还有母亲——跟我十几年相依为命的母亲。
“谁在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听完医生的话,我愣住了。所有的和母亲在一起的往昔代替三年来的噩梦在脑子里爆炸开来。
回到家中,我看见母亲的遗像,想了许久终于明白,母亲为何生前不肯认我。“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她不能自私地替儿子做决定,即便这个决定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正确的。她选择将所有的真相摆在我眼前,让我堂堂正正地选择,心甘情愿地承担。
“哦,是这样。她原本在去年就查出胃癌,那时我建议她尽早做手术治疗,还有痊愈的可能。但是她坚决不同意,说是要等她儿子回来,说是如果在手术台上出了事,她儿子就找不到家了。所以我想如果您认识她儿子的话,可以帮帮忙,她.....可能没有几天了。”医生解释道。
“那这起抢劫杀人案准备结案了吗?”
院长原本想再留我一会儿,我借口家中有事先走了。我很明白再待下去我会崩溃的。走在孤儿院的林荫道上,看着从树缝里洒下来的阳光,我的心如堕寒冬。
“您还是要注意休息,没事的时候可以下去散散步锻炼一下。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我说过,您只管把我当亲儿子使唤,我欠您家周于秋一条命,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因为我熟门熟路,很容易就进到了卧室。安子从床底下的鞋盒里找到了几张银行卡还有一张存折,以及5万块的现金。我趁安子不注意,准备拿着所有现金就跑。却没想到被安子抓住了衣角,他质问我:“你忘了你刚才说过什么了吗?不是说好只拿部分,你为什么全拿了?”我看他抓得紧,又怕被人发现,就想着糊弄他一下:“安子,你看那里面还有那么些张卡,还有存折,他不差这点钱的。”
母亲去世后,我收拾她的卧室,看到了一张孤儿院的资助收款凭据,我这两年打给她的钱,她都资助给了这家孤儿院。直觉告诉我孤儿院里有着母亲留下的东西,我想去看看。
“这个女孩是谁您知道吗?”我只觉得这张脸似乎有些熟悉。
原来我曾造下如此大的罪孽。我想起了压在我心底最深处最深处的那一幕,它代表了我所有的懦弱与肮脏。脑海里浮现出那双扯着我裤脚的手,褶皱的而又强有力,它充满求生欲望。每个午夜梦回,那双手总会长出一张嘴来,嘴里虚弱地念叨着:救救我。
【病危】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几年她帮助了我们孤儿院很多,如果不是她,我们也许撑不下来。”院长边说着话,边打开了抽屉,拿出了一个相册,还有一本笔记本。“这是她这几年来一直资助我们的账目,我都会记在自己的本子里。”
母亲听完我的话,沉默了一两分钟,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一直都知道。”
“阿华,我说你不是你就不是。你只要记得,芳姨从你进家门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自己没什么遗憾了。”母亲虚弱地握紧我的手,眼睛里闪着光,带着不忍,还有一丝决绝。“你是阿华,不是小秋,阿姨一直记着呢。”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
自从那晚开始,我离开了故乡,一直在外地躲躲藏藏,后来只能靠做一些踩线的生意赚钱,慢慢的,我也赚了不少。为了结束躲藏的日子,我去年出国整了容,并且磨平了我十个手指的指纹,甚至做了声带手术,改变了自己说话的声音。只为了能够在阳光底下见到母亲。可是我忘了这个世上还有“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
我听完手一顿,不小心割破了手,鲜红的血珠汨汨地往外冒。在我还在愣神时,手指已经到了母亲的口中。湿滑而熟悉的感觉从指间传来,凶猛地击打着我的心脏。我想张嘴说些什么,可是这瞬间仿佛被哪路神仙施了禁言之法,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李队长,您好!最近有消息说三年前洪山镇棠湖一村的那起抢劫杀人案的凶手已被抓获,请问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此时,电视新闻里突然跳出一段采访。
母亲没有察觉到我的变化,兀自地从旧处拿出了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了我的手上。头也没抬地念叨了句:“小秋,下次要小心点。”
“老啦,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哎!真是难为你这么有孝心,总惦记着我这个糟老太婆。”我听着母亲熟悉的语调,搀着她走向了客厅的沙发。客厅里的电视还在放着,一如既往地播着本地的新闻频道。
万事皆有因果,种下了因,就要食其果。我收拾好家里,又把自己最后的积蓄还有一封信寄给了孤儿院,最后走向了派出所。阳光打在身上轻柔而温暖,仿佛那久违的母亲的怀抱。
我提着一袋水果,敲了敲母亲家的门。上了年龄的红漆铁门吱哑一声,一张熟悉的褶皱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晚上,医生突然打电话给我,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李桂芳的人,她在家中晕倒,被邻居打120送到了医院。医院在她手机通讯录里只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希望我能够来医院一趟。
“没有,没来得及。”我的语气黯了下去。
医生又问:“那您知道她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到今天,我已经喊母亲“芳姨”一年了。
她一脸惊讶:“你不知道?我还以为桂芳告诉你了。”
“门卫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你是李桂芳的亲戚,是找我有什么事情吗?”院长一边整理自己手上的文件一边问我。
我看了看,里面林林总总有30万左右。加上我打给她的钱,这几乎是她所有的积蓄。院长又把她手上的相册翻开,指着其中一个女孩的照片告诉我说:“你看这个女孩,桂芳每次资助给我们院的钱,都会抽出一半让我单独给这个孩子存起来,说是当她将来的学费。她每次来也会看她,但总是偷偷地看,然后特别叮嘱要我好好照顾她。”
我和安子见情况不妙,直接从离门最近的床边爬出去,这时老人把房间里灯打开了,看到了我们手中的钱,嘴里喊着:“把钱放下,不然我报警了。”还没说完就上手夺我手中的钱。我好不容易干一票大的,不肯撒手,着急之下把他一推,他撞上了房间里的桌角,晕了过去。安子看见人晕了,连忙说要打120。刚好我想把安子支走,于是说:“你去客厅打电话,我把钱放回去一些,然后咱们赶紧走。”
母亲笑着说:“阿华,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想哄芳姨高兴。其实没关系的,你不用这样。”
我来到了孤儿院,看到一张张笑脸,不掺半分杂质,心中五味杂陈,如果有时光机那该多好。我如愿见到了院长,她和母亲一般年岁,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苍老的母亲。
安子听了我的话,没有怀疑。他走后,我赶紧把其中的三万块藏在了身上,然后拿了两万在手里。我正准备离开,脚步突然一顿,有人拉住了我的裤脚。我强力挣脱,但他拽的太紧,始终挣脱不了,最后只好弯下腰掰开他的手。我刚掰开了两根手指,他整个手就突然松了。我感到情况不对,伸手去感知他的鼻息,没有动静。吓得我抱着钱就往外跑。
我拿起一个苹果在那里削皮,边削边想着曾经母亲还是我母亲的那些日子。
我两手交握在大腿上,拇指不断摩挲另一只手,强忍住心中情绪道:“她前段时间已经去世了。”
“我是他的一个远方侄子,最近才回来。”我依旧撒着谎。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的心已经到了嗓子眼,我焦急地望向周围,除了床底下再也没有藏身的地方。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我和安子躲到了床底下。还没来的及藏好,我突然看到床下两个发着绿光的眼睛,我一下子惊叫了出来。
“没错,一个星期前,我们在破获一宗毒品买卖案时,意外抓到了这名凶手。”
“可是....”安子犹豫着,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别可是了,你妹妹是不是等着钱治病,你是不是没钱,你难道想借高利贷吗?我们又不伤人,只是去偷点儿钱,再说,我们也不偷完啊,我们只偷一点儿。”
没过两天,孩子她爷爷去领了孩子父母的遗物,里面有些现钱,还有些银行卡。不知怎么竟被小偷惦记上了,被她爷爷发现,起了争执,他爷爷受了伤。后来半夜有人在他家拨打120,但还是晚了一步,他爷爷没有被抢救过来。再后来她就成了孤儿被送到我们孤儿院,因为她受到的打击太大,导致她患上了自闭症。”
我在母亲床前握着她的手,后悔、愧疚、自责......各种各样的情绪在心底酝酿开来。这时母亲醒了,我终于吞下了那虚伪的“芳姨”,吐出了久违那个字“妈”。
我在病床前看着脸颊凹陷、头发花白的母亲,双手撑头埋了下去。没一会儿主治医生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问我:“您是病人李桂芳的亲人吗?”
后面那几天,我既没有喊她妈,也没有喊她芳姨。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他差不差钱是他的事,刚刚说过只拿部分就只拿部分。我妈治病需要一万,公平起见,你也拿一万。后面我会想办法把这些钱都还给他。你快放回去。”安子在黑暗中的声音很坚决。这时突然传来了客厅的开门声,而我和安子所在的卧室就是客厅的右手第一间。
我拿出了收款凭据,问她:“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没有,还有一名凶手未逮捕归案。”
我已经不需要再听电视里后面在说什么。我扭头看了看母亲,她已经悄悄地泪流满面。
她叹了口气,手指不住地抚摸着相册上的那张脸,满怀怜悯地说道:“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她就是这个镇上的人,不过她家稍微偏远些,在郊外。她父母为了挣钱都外出打工了,留下她和她爷爷相依为命。因为她爷爷身体还算硬朗,爷孙俩的日子倒也过得下去。而且她爸妈也会不时地寄回一些钱。谁知老天竟如此捉弄他们,三年前她爸妈赶回家就是为了给两年都没见的女儿过生日,却没想到就在转最后一趟公交回镇上时,出了车祸,两人都没有救过来。
“我一直都没跟你说,你跟我家周于一样,削苹果是竖着削。”
......
这句话仿佛瞬间解除了我的禁言术,“芳姨,我是阿华。”
没多久,我从母亲家离开,刚刚的新闻又唤起了我日日夜夜的噩梦,一遍又一遍啃食着我的灵魂。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有些担心地问我:“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旧事】
【因果】
安子听了这句后,脸上的犹豫才稍微退去了些。
“妈,我真的是你的小秋呀!你忘记了吗,小时候......”
“不知道,我回来时芳姨就一直一个人在家。”
母亲听完并没有抬头,只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好像过了许久,听她轻轻说了句:“我知道。”然后放开了我的手,缓缓背过头去,我从后面依稀可以看见她的右手向脸颊抬起。
“安子,你听我的,我们就干这一票,我打听过了,那家的那个老头前两天刚得到一笔钱,听说这笔钱还不少。”
我看安子还是有点犹豫不决,又加了句:“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将来你有钱你再想个办法还回去,今天就只当是借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