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开始,我发觉自己对快乐的感知极其迟钝,能让我开心的事情寥寥无几,现在回想起来,竟然屈指可数。
第一次让我开心的,是一个女孩子。
在2006年夏天,我们全家搬到了外环路边的门头房里,父亲凭着在服役的时候从一位天津战友那里学来的手艺开了一家包子店。
紧挨着我家的是一家汽修店,下午两点收摊之后,我在门口与小狗玩闹,这时我注意到旁边的空地上有一个女孩正蹲在地上划拉着什么,我走上前去,看到她捡起一个生锈的螺丝帽,然后把它放进白色塑料袋里。
“你在干啥。”我问。
女孩惊讶的回头,睁大眼睛看着我,说:“吓我一跳。”
在此后的十余年里,我再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孩,尽管年龄尚小,其精致的脸庞犹如玫瑰盛开前的花苞。
“我在找铁,攒多了可以卖钱,一斤一块钱呢!”女孩说。
我噢了一声,对于金钱,我既无准确的概念,也不知其重要性,仅仅知道用一张紫色的五角钞票便可以买一包我喜欢的辣条吃,仅此而已。
“请跟我一起找可以吗?”女孩说。
我默不作声,在她旁边蹲下准备找铁,“你去那边。”女孩轻轻推了我一把,我顿时面红耳赤,与女孩接触还是第一次。
我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搜索着碎石块铺就的地面,有露出半截的锈迹斑斑的铁条,有完全裸露的旧螺丝帽,我将这些一一收进裤袋,不一会儿,裤袋便沉甸甸的,直让我露出半边屁股蛋。
如此搜寻良久,直到把这个汽修店门前不大的地方搜刮的一丝不剩,她才慢慢站起身,满足的朝我笑道:“走,去卖钱。”
她在前面走着,身子朝左边微微倾斜,似乎动用全身的力量来拎起右手上的塑料袋。
我们一前一后拐进村子里,我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雪,”她回答,“你呢?”
“我叫刘竹,刘备的刘,竹子的竹。”
“好奇怪的名字,刘竹,是爸爸起的还是妈妈起的?”
“是我奶奶起的。”我提了提往下掉的裤子。
“你奶奶?”方雪放慢脚步,与我同肩并行。
“我是个难产儿,妈妈生出我之后,医生说这孩子重量只有健康新生儿的一半,加上体质较弱,很可能活不过两天。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奶奶守在我的身边,嘴里念叨着留住,留住。”我再次提了提裤子,索性把裤腰带拧成麻花,攥在手心,“最后我留下来了,身体恢复正常。”
方雪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和我在村子里的水泥路上继续走着,此时有一辆电动车驶来,我们慌忙往旁边躲避。
“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想不出刚出生的你是那么瘦弱呢。”电动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后,她说。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肚子,确实如她所言,棉质T恤鼓鼓的,里面是肥硕的肚子。我是个胖子。
“妈妈带我去医院检查的时候,我听医生说这是胃扩张。”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很喜欢吃饭。”我说。家里拳头大小的包子我能吃十个,而且休息一会还能再吃十个,有一次因为吃撑而呕吐,父母吓得赶紧送往医院,打那以后我的饮食在双亲的完全监视下进行。
“我也喜欢吃饭,因为我总是很饿。”她说。
我们拐进一个胡同,一户人家门前立着收铁字样的铁牌,方雪领着我走了进去。
院子里全是堆积成山的纸壳子,角落东倒西歪的摆放着空啤酒瓶。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接过年轻女孩的白色塑料袋,伸进手去翻了翻,看看有无滥竽充数的压秤物品。
检查完毕,老人把塑料袋放到一个锈迹斑斑的秤上。我走到秤前,把裤袋里的零零碎碎一把把抓进塑料袋,老人在一旁紧紧盯着我手里的东西。
“12斤,12块钱。”老人拨了拨砝码,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然后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叠的规规矩矩的方便面袋子,用脏兮兮的手依次展开,从一捆钞票中抽出一张灰色的两张绿色的,将三张皱巴巴的钞票递给方雪之后,又按照顺序把方便面袋子叠好放进兜里。
来到路上,方雪径直钻进了路旁的一个小卖铺,买了一支雪糕,然后递给我,“喏,给你买的。”
我接过雪糕,是两元一根的四个圈,这种巧克力夹心雪糕总是让我垂涎欲滴,却因肥胖无法肆无忌惮的吃。我迫不及待的撕开包装袋,塞进嘴巴里。
“你不吃吗?”为了防止她反悔要回去,我咬了一口后问道。
“我不喜欢吃雪糕。”她说。
我噢了一声。如此甚好,不必怕她变卦将这雪糕要回去,我放慢了动作,慢慢品尝起来。
“我得回家了,”她拉了拉我的手,“谢谢你。”然后甜甜的一笑,转身离去。
也许是巧克力雪糕的甜腻,又或许是手心仍留有她手掌的柔软触感,以我心口窝为中心,迅速扩散一种麻热之感,同时心跳彭彭有声。我几乎是跳着回家的。
此后的日子里,我天天坐在门口,看着隔壁男人躺在车底下忙来忙去,另一个男人用一种未见过的枪形状的机器修理轮胎,同时发出巨大的响声。我期待着方雪再次出现,自从那天分别后,她便频频出现在我的脑海,一想到她,我的心里便泛起一股舒服之感。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奇秒的感觉是被人们称作喜欢的情愫。
太阳东升西落,暑假很快结束,我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基本每次寒暑假结束后学校都会接纳新生,这次也不例外,因为我见到了方雪。她是转校生,被分配到了我的班里,坐在我的前桌。
她的家离我家很近,放学后一路而行,往往是她走在前面,我在后面快步追赶,到达马路边,我们一起手拉手过马路,然后互道再见,她进村子,我进家门。如此一来,我们便成了亲密好友。
如果故事继续这样下去,我会与她顺顺利利的恋爱,结婚,开开心心的生活下去,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月有阴晴圆缺,她再次转校了。
“刘竹,你愿意跟我在一起玩吗?”她坐在滑梯上问我。
“我愿意啊。”
她把双手抱在胸前,从滑梯上滑下来,然后站起身,朝向我,“喜欢我?”
看着她的琥珀色清澈的眼睛,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心脏开始彭彭乱跳,脸上开始发热。
“你的脸怎么了,”她盯着我的脸,“害羞了?”
“没……没。”我从嘴里逼出几个字。
“那就当做你喜欢我咯,以后我们天天在一起好吗,我是说除了上学的时候,只要有空闲,我们就在一起好了,嗯?”
我因羞愧难耐而沉默不语,只能和她…一起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天际泛起橘黄色的光,夕阳渐渐落下。
“回家吧。”她伸了个懒腰,说。
她依旧走在前头,我在后面跟着,周围越来越暗,前方的娇小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之中,像是正在渐渐消失。我加快脚步追上她,与她同肩并行。
第二天,我前面的那个座位空着,第三天才从同学闲聊中得知她转校了。
我狂奔回家,扔下书包就朝方雪的家跑去。那个破旧的平房如今大门紧闭,上面挂着一把崭新的锁。
方雪的离去给我以不小的打击,曾经亲密无间的人,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消失不见,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我的心中犹如出现一块空缺,再没有支撑我提早到教室的动力,也再没有喜欢走在我前面的女孩了。
尽管如此,日子还是照常的过。学校门口的那一排白桦树,叶子落了又长,我结束了初中时代,踏入高中校园。
我原以为在新的环境会让我交上很多朋友,可惜并不如此,我的体型越来越胖,家里的电子秤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人会对一个内向的胖子感兴趣,如同小学、初中一样。
这样一来,我也乐得清闲,看书时无人打扰,打饭时食堂阿姨会多给一点米饭,日子倒也过的舒适。
不过只有一个人不同,那就是我的同桌,她叫萧晚晴,从高一开学时我们就被分配到了一起,她很热情的自我介绍,熟悉之后,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有时候她会不合时宜的打断正在看书的我,问:“看的啥书?”
我不情愿的将封面展示给她看。
“挪威的森林,喔——”她拖着长腔点点头,“好看吗,讲了个什么故事?”
“要是想看的话等我看完后借给你就是。”
“不要,我讨厌看书,那些挨得密密麻麻的小字会使我感到头疼。所以,想听你讲。”
我摇摇头,“一个凄美的单相思的故事。”
“如此简单?”
“如此简单。”
然后我不再说话,继续看书。期间我朝旁边撇了一眼,发现她正单手托着腮看我。
“干嘛看我。”
“觉得你有趣。”她眨了眨眼睛。
“都是老同桌了,哪里还有趣,莫非喜欢上了我?”我开玩笑的说。
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做你的春秋大美梦!”
我呵呵一笑,继续看书。
在高二下学期,我得到了方雪的消息,这让我惊喜不已,她通过初中老师找到了我母亲的电话。
“最近可好啊?”话筒里传来天籁般的声音。
“蛮好的,你现在在哪里上学?”我问。
她说了一个位于潍坊市学校的名字,我接着问:“交到新朋友了吗,新学校怎么样?”
“朋友倒不少,只是没有胖胖的啦,新学校还好啊,管理什么的都不错。”她俏皮地说。
我会心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还是那么胖?”
我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如实交代:“嗯……胃扩张嘛,虽然刻意的节食,但是体重仍然蹭蹭往上涨,连喝口水都会长脂肪似的。”
她在话筒那边笑了一声,“那个地方还好?”
“没,那地方被划分到新城市建设计划中了,去年挖土机把那地方全部铲平了,我们搬到了市区。”
“啊,好可惜呢,那地方我还想回去看看呢,毕竟有太多回忆。”
“确实有太多回忆。”我说。
“有时间见一面吧,太多话想跟你说。”
我应了一声,互相道别,挂上了电话。
从那天开始,我内心的某些记忆如同恢复了颜色似的重新活跃起来,日子了无生气的我突然有了一股强劲的动力,促使我做出改变。
时隔多年未见,她一定变得更加漂亮,若我以这副自己都厌恶的身躯见她,恐怕会多多少少影响她对我的感觉。我得以最好的形象来见她。
于是我更严格的节食,早餐是粗粮面包和蔬菜汁,中午一个饭团一块鸡肉,晚上一碗粥,如此一个月,我的体重明显下降,同时,营养跟不上身体的消耗,我开始出现贫血的症状,这样一来,我便开始做有氧运动,每天下午放学后,在操场上一圈一圈的跑,起初跑半圈就脱力了,渐渐的增加到了一圈、两圈,到了高三上学期,我可以跑四整圈而仍留有余力的地步。
我的体重稳定的下降,可以勉强看到脚尖了。
我的突然改变第一时间就引起了萧晚晴的注意,她用书挡住脸,悄悄问我:“怎么忽然开始跑步了?莫非是要减肥?”
我恩了一声。
她像是发现了某种新鲜事物似的,兴奋的说:“真棒啊!有这种计划是好事,到最后还是要靠毅力啊!我的小腹曾经有两层,锻炼了一段时间,发现竟然成了三层!你说吓不吓人!”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完全忘了正在上课中,讲台上的老师从伏案中抬起头,用恶狠狠的眼神拧了我一眼,我慌忙低头看书。
“从今天起我要跟你一块跑步,争取变成四层。”
就如同她所言,午后的操场上我与她一前一后的跑着,我在后面看着她的马尾辫随着运动甩过来又甩过去,一缕缕香味飘进我的鼻子。我揣测她最多坚持不到一个月,可是到高三为止,已经整整六个月之久。
她双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汗水将几缕发丝粘连在光洁的额头上。她伸手揩了揩额头,得意的说:“怎样!你还是比不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