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的吃食全靠着开山辟地，靠着天恩赐的一些五谷杂粮勉强过活。
十来口人挤在狭小的茅草屋里司空见惯，夜间铺着席子，一个挨着一个入睡，偶尔想要起夜都无落脚之处，也只得熬到天明，大家都清醒过来，再把席子卷回去。
小姑却是另当别论。
爷爷一手驾轻就熟的木匠工作也算是有一技傍身，又加之有先见之明的“少生优生”，一家人的生活尽管不是富足，却也吃著不尽。
小姑是在十八岁，最美的年华遇见小姑父的。小姑生得好看，有父母哥哥宠着，也不必为吃穿用度受苦。农村的姑娘每日里上山下地，皮肤黝黑。
小姑却白净细腻，一双杏眼如同酒酿一般，一年四季总也晶莹剔透，似乎还能够散发出醇香来。一同浓密乌黑的秀发如同山间厚重的瀑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小姑十六岁便订了亲事。村干部的独子，爷爷看重的无非是男孩子，老实本分，是个会疼人的。同小姑又是青梅竹马，也算是一桩好婚姻。
没遇见小姑父之前，小姑也是这样想的。
农忙时节，门前一片片黄土地里，都是面朝黄土，埋头苦干的人。小姑却过得悠闲，田埂间玩耍，小溪边采光，一个人倒也怡然自乐。
小姑父一家是外乡来的，没有土地。勉强找了片无人认领的空地搭了间屋子。一家六七口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度日。
家里无田地，小姑父整日无所事事流转于田间，看别人忙碌。
他就是这样遇见小姑的。
小姑坐在横跨田间小溪的石桥上，裤脚挽到膝盖，一双白皙的脚在缓缓的溪流间来回荡漾，像个孩子似的，乐此不疲。
她还带着稚气的脸庞，五官已经张开，柔美立体，带着少女的天真，也不失女人的柔情。夕阳的金光也覆盖她身上，好不吝啬的衬托着她的美丽和与众不同。
那一瞬间，小姑连同着那抹金黄融入小姑父的心中。正是盛夏时节，却给他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往后，小姑父总有各样的借口与小姑偶遇。小姑在田埂上歇息，在田野间追逐……总能够看见一个身材高挑，长相帅气的男孩。或者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她回头，他便对她笑。或者拿着一长笛，在溪边静坐，悠扬玩转的乐曲在他修长的跳动的手指间娓娓传来。
遇见小姑父以后，小姑少女的天真稚气也增添了份迷人的娇羞，以及爱情初萌芽的活泼。
这些都是她早已订好婚约的“未婚夫”所不能给她的。遇见小姑父之前，小姑原以为人的一生，就是好好的长大，听着父母的安排，到为人妻，到为人母，最后一点点走向死亡，结束这机械化的一生。
是小姑父的出现，让她知道，人生，还有不一样的活法，还能够有意义。
小姑悔婚了，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决然嫁给了小姑父这个无家无产，除了一身皮囊，一无是处的外乡人。
结婚后，小姑父就变了。他依旧帅气，依旧幽默，依旧想方设法的逗小姑开心。只是从原来的无所事事变得更加努力了。
别人埋头苦干，靠天吃饭。小姑父瞧着这漫山的荒地，瞧出了商机。他雇了人，把那一片片荒地开垦出来，又养出烟草幼苗，一株株移栽进去。悉心照料着，养出了片山的烟草。
小姑父靠着烟草生意发了家，他们的生活也渐渐好转，摆脱了清贫。
小姑父也不再是让人看不起的外乡人，村子里的人依旧时常提及他，只不再是以前那般嗤之以鼻，都不免竖起大拇指感叹一番。还不忘提一嘴，“叶家那丫头真有福气，嫁了个有钱人。”
谁也没有提及，小姑是在小姑父一贫如洗的时候义无反顾嫁给他的。
小姑孑然一身下注，并不图他日后飞黄腾达，只不过是对爱情的决然。
日子好起来了，小姑也迎来了新的人生。他们的孩子出生了。似乎一切都向着幸福驶去。
小姑总会觉得庆幸，庆幸上天给她爱情的同时把财富穿插其中。她们孑然一身，赤手空拳发家，终归上天没有辜负他们，小姑总觉得，大概是他们对爱情别无所图，一切才都显得自然而然而又充满惊喜。
谁能想到，幸福也有尽头。
小姑在家的时候，有父母爱着，哥哥护着，后来嫁人了，有小姑父宠着。她被养得天真又纯情，所以即便温情不在，即便物是人非，她依旧痴傻守着，等着她爱的人回心转意。
我才终于懂，为什么父亲每次来接她回家，她总笑着说，“这里才是我的家。”
我有些不甘心，纵使小姑不曾抱怨过，我却仍旧觉得命运待她太残忍些。
幸福不是她勾心斗角斗来的，苦难也不是她谋划着躲开的。她天真，温情，对爱情别无所图，命运终究辜负她的天真。并将苦难却变本加厉归加给她。
命运这场战争，最后只留给她残缺的身子，支离破碎的情感。
小姑的葬礼定在三天后，我和父亲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们离在墓碑前，父亲低着头，我明显听着他压抑的抽咽声。我想他也听见了我的哭泣声，我们却只是静静的站着，谁也没有拆穿谁。
许久，父亲才轻叹一口气，“都说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小姑傻，撞了也没想过回头。到底是把自己撞进去了。”
葬礼结束我便回了学校，飞机上却还是会不住流泪。我总替小姑不值，小姑的一生:幸也情毁也情。
她对生活从来都没有野心，她只痴痴的跟着她的爱情，守着她的爱情，也等着她的爱情，却没等到他归来。
闭眼的那一刻，我想她是放下了，放下了小姑父，也放过了她自己。
我后来再没见小姑父，听父亲说他守在门口是要见小姑的，小姑却不见他。父亲说小姑死的时候，他哭了。
后来，听说小姑父疯了，被送进了疯人院。
毕业后抱着看看侩子手的报应的想法，我去看了他，。
我惊讶于他还认识我。不，应该说，他只认识我，医生对此也表示诧异。他拉着我的手，卑微屈膝的哀求着，叫我待他去见小姑，他说他要求得小姑的原谅。
我不知道小姑会不会原谅他，目睹小姑苦难遭遇的我，却对眼前的人提不起丝毫怜悯之心。所以才能够在他可怜的哀求中，不为所动的甩开他，“小姑不会原谅你的。”
我想着小姑父大概还是爱小姑的，只是他的爱太世俗，也太懦弱。没了金钱的支撑，便被暴戾取而代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