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感一阵眩晕欲倒。
往回走去，太阳一路赤热。超市门口，我抽出了那张50元交到他手里，让他帮我也带一瓶。
“我全是100的了。”我迫切地想要截断这场渐行渐远的圆谎之谈，但良心又在不经意间从我嘴里送出了一句话，“最小币值就一张50。”
太阳毫不懈怠地将光亮倾泻在我身上，焦热狠狠地刺激着我，烤得我头晕目眩。
我脱口而出：“没钱！”边说边微侧身闪避了他的横摊的手臂继续骄傲地跨出脚步。
他常爱突如其来，仿佛一切想法做法都是不假思索的产物，像喜怒无常的山洪。我常猜想，他一根筋是不是太直接——像鸡的肠道，没有回折——经受不起深思熟虑。
20！20！20！这个数字在他口中出现了3次？4次？！我记不真切了。我只感到头晕目眩。
我分明已经看惯了他的这种表情：由一种不耐烦的情绪麻木而成的呆愕。本该情不自禁上扬成冷笑的嘴角，却被一种乍现的仁慈打压，半途而废成了抿抿唇的无奈，一句无声的叹息。
“20的也可以啊。自动贩卖机可以用20的。”他不言弃地执着着。
我应该没有直接否定，我肯定转移了注意力。对，我就是转移掉了注意力！——我在不加辣的早餐里吃出了辛辣，我说真该买水的。
心有所思着的我始料未及这一下，心底一个趔趄，一股燥热呜地直窜脑门，胸口立时一片空悬，寒气氤氲，瑟瑟发抖。倏而燥热卷土旋回，重新占据心胸，飞扬跋扈，俘获全身。千万个躁动的静电离子策马奔腾，顽命地扩张开了毛孔，冲出体外，撞在衣料上回弹一片燥热的麻痹。
我的谦让，造成了他骄阳之下额外几秒的兀立。
我接过饮料拿在左手，右手接过纸币塞进口袋。边塞边转身走。
但作为人，总是会有个耐心的限度。久而久之，只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这种印象，一遍遍重叠，逐渐沉淀巩固为了潜意识。
我愣了一愣，就在这一愣里我遍历了上述的刀山火海。
我明白了，为什么他在提到自动贩卖机时特意问我有没20元以下币值。
他从超市出来，递来一瓶饮料，又把一叠纸币交过来。
一路无言地各自走了一段。
他犹豫着，嘟哝着万一万一不能刷卡之类的担忧的话。
那自负的一步尚未跨稳，一道有力的挡杆猝然横亘在了我的去路上。——他粗壮的手臂摊挡在了我的身前，同时甩出了一句，“啊！突然口好渴噢。——你身上带钱了吗？”
我这样想着、期盼着，忽然一个记忆又把我拉回了今早的小店铺：我翻开钱包，两个指头轻轻地滑出5元钱。下面是一张绿油油的50元，再下面红扑扑地显露一条边沿。身后，一双漫游的眼睛游刃有余……
“你怎么就总是不记得散钱呢？”——他粗壮的手臂摊挡在了我的身前，手心展开，里面叠放着4个硬币。
当我从小区巴士的最后一排谦让着最后一个钻出车门时，他已经等在了我的面前（他坐副驾驶座）：面无表情，汗水濡淋。
我一言不发地从他面前擦身，挺直着腰板，一头不认输的头发。
可能他在对我说，但在我看来他就是在自言自语。话又轻又多，全漂浮笼罩在我身边，像深陷雾霾弥漫，不堪其苦。
我没有关注他讲出“20”时是怎样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答他的问话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
那天的艳阳成了视网膜上所视之处的一个凝固的黑点。
他一脸什么表情实在太混杂，不容易捉摸。我现在只能沉默接受他的抱怨及数落。因为我知道待他吵完了，就会乖乖跟我后面。
其实我不渴。我不想进超市，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难受。
我听烦了，就收起钱包不再言语。
这燥热持续不长，但直叫人难受。大热天里突遭刺激常伴的经受，叫它作虚惊之后的倒吸一口凉气。
一路上，耳边始终抹不去回荡着的那句话——“你怎么就总是不记得散钱呢？”
我交给他的是50元。钱包安静地贴在我的口袋里，那张20元安静地躺着。我真希望我从来没见过这张20元，它不曾出现在我面前，不曾出现在我钱包里，不曾出现在今早的小商铺，不曾出现在那双眼睛的光芒里。
因为他的事总会和我们扯上关系。作为第三人称，人们就可能自作聪明地给它一个命名：帮忙。没错，他也是这么称呼它的。他也确实是个十分聪明的懒人。
他不言的责怪，却使我盲目的自尊砰然膨胀——那早就受够了车内狭小空间的“卑躬屈膝”。
“我没零钱了。”转瞬意识到了自己决断表达的言不及义，随口又匆忙地补充了一句。
将钱包放回口袋的一瞬间：钱包——口袋——放回。这一系列，将我拉回了一刻钟前在小店铺买早点的情景：
被一种所谓的仁慈折磨着的我，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言行的若有所失，停步，回身，说，“刷卡吧。”拿出钱包，亮出饭卡，“对面那家超市应该可以刷卡。”
可能是刚才那股燥热冲昏了头脑，也可能是怕他的没完没了，或者烦心于他的画蛇添足的语气词。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一个事情特别繁多的家伙。
我只说错了一句话，潜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是这样认为的——一个躲避麻烦的借口，却赔了成十上百句话以及更多的累赘行为企图挽救它。——我只是不想承认我撒了谎。
当我翻开钱包，两个手指滑出5元钱的时候，他分明站在我身后。那双狡黠的眼睛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两注犀利的光芒，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他身边朋友的动作。——他看到，5元钱轻轻滑出，下面就是一张20元（再下面的是50元）。
“哎，如果有20的就好了……”他一脸我也说不清是怎样的表情，甚至我都不该多看他一眼。
而这一句恰巧混杂进了他转身及时补充的那句——“有1个硬币没？”两句话几乎同一时间进入了双方的耳朵。
他真是个可爱的家伙，就是太啰嗦。
突然我又感到了背后那对犀利的光芒，深深扎进了我的项背，脊背一阵冰凉，接着又一阵燥热，直至头晕目眩。
事情繁多原本也算不上坏事，但是一摊在他身上那对我们这些他身边的朋友来说就不会是好事了。
这会儿已经到了楼梯口。思来想去，我说，买水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