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孩子

2018-12-15 20:03:07

世情

鸣蝉声渐息,一缕诡异的笙箫传来。我慌乱地抬头看,走廊的尽头,一支黑色的队伍正逆着刺目的阳光冉冉升起!锣鼓大作,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黑色队伍徐徐前行,奔着妻子而来。我想要做些什么,可是浑身痉挛不得动弹,我想要呼喊,可是却感觉不到嗓子的存在。

今年正好是个雨水丰沛的年份,对于一个每年夏天都干旱的中部小村子来说,这理所当然是好事。整个大地上落魄已久的生命都舒展开了怀抱,对着爆裂的雷雨欢呼,印象中一直干涸的村前小池塘,这次也蓄满了水。可是我却瞥见大人们的脸上隐隐泛起了忧虑。

一群蚂蚁正灵巧地伺弄着裹着红色外衣的苦瓜籽,一个眨眼,原本捂得严严实实的种子就露出了身体,蚂蚁们如变戏法般轻易地褪去了它的红色小衣。随后,这粒可怜的种子便被浩浩汤汤的黑色队伍带回了巢穴。

陪着妻子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突然想起了这些。这期间几十年的时光,我以为早就忘掉了这件事,今日偏偏历历在目。旧时的光景如梦如幻地浮现在眼前,我怎么也想不通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梅梅真的存在过吗?记忆和臆想的边界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磨损,竟交织在了一起。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我跟村里其他的孩子合不来,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玩儿,除了梅梅出门的时候。梅梅是后院胖婆婆家的外孙女,我曾听到大人们议论,她的爸爸妈妈不要她了,原打算丢弃的,硬是被胖婆婆抱回来养大了。

日子过得很快,雷雨停时,农人门依旧照常劳作。我找到了一项新的乐趣,每每发现蚂蚁的巢穴,我便提着热茶壶,用开水把它们烫个底朝天,有时没有开水,就算解开裤子滋尿,也不放过它们。之后整个夏天,我都执着地重复这项没啥意义的工作。

“是虫童!”杠夫惊呼一声,赶忙揽过老婆孩子,跑似的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再一看,这些个三叶草、看麦娘、鼠曲草、猪殃殃、鬼针草和柳条,早就平平淡淡地矗立在了原地,好像从未活过来一般。我瞥见槐娘那宠辱不惊的脸上,竟在此时显现出惊疑而又叹惋的神色,但又不得不挥袖隐匿而去,留下几瓣残花飘散在空中。

追着红蜻蜓数它身体有多少节,亦或是猫着腰趴在花丛边,伺机抓捕落脚的白粉蝶。谁知这些个带翅膀儿的都欺负我个子矮,机灵地凌空悬在我刚好触不到的地方,摇来晃去,带着我原地兜圈子,晃得我眼花缭乱。一会儿就头晕目眩,一屁股甩在了地上。

“离就离,这他娘的一看就是刺犁头的种!”杠夫气不打一处来。

“不要丢弃它呀。”梅梅轻轻地说。

雷雨来得勤,倒也去得快。烈日毫不客气地再次烧灼大地,土壤表层的水分很快就蒸发干净了。地气升腾的时候,湿热异常,但农人们依旧得耐着暑气扛着锄头出门劳作。七岁的小孩子自然是不必如此的,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夏天,跟往常并无两样。一样漫长,一样无聊。

梅梅又来到了池塘边的这片空地,梅梅在的时候,天地万物都换了模样。我照例伏在那棵老银杏树旁,看着梅梅身边群灵起舞。

杠夫脸上一臊心里一急,索性伸手拦住看麦娘的细腰,瞪着眼睛喊:“这还就是比你那舒服。老泼妇你自己玩球儿去吧!”

“我跟这吃里扒外的娘们有啥好谈的!”杠夫胡子一吹,眼睛磨向别处。看麦娘纤细的腰身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杠夫心痒痒。

唢呐声起,笙箫锣鼓大作,梅梅在队伍的簇拥之下,缓缓朝着池塘中央走去。庄严肃穆的音乐久久不息,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再也支撑不住,随着梅梅拨开浮萍的身体渐渐消失,我也沉沉睡去了。

今天暂时还没有看到梅梅。不过,我也自有一套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其实,我从没有跟梅梅搭过话,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我只看着她,心里的孤单感就会减轻好多。更何况,她去到的地方,总是热闹非凡。

这场景看得我心惊肉跳,我赶紧跑回家门口,坐在门槛上平复惶惶不安的心。我也闹不清楚这无端的惊惶从何而来。

“对,就是刺犁头的种!我天天都跟刺犁头风流快活呢!”明明嗓音委屈地发抖,嘴上偏偏毫不客气。

“若这孩子没有了,你一定会恨我吧。”我用脸颊轻轻摩擦妻子的额头。

八月的夏天,溽暑难耐。鸣蝉闹不过惊雷,热风吹不散浮萍。

不知为何,今天他们都吵得不可开交。我耐心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起因原来是杠板归夫妇。

今夏也是一个雨水丰沛的季节,想来老家的旷野里,万物生灵也仍生生不息吧。传承了亘古的血脉依旧在这片大地上焕发着活力,我们曾顽强地对抗雨雪风雷、豺狼虎豹,今日,我们依旧不会因为新的困境而舍弃生命。因为我们知道,我们都不是旁观者。

“我们不会这样的。我还给你一半我,你送给我一半你,我们一起好好守护这颗种子。不管生活有多难,纵然重塑一个你,再造一个我,我们也会一起走下去。我们都不是旁观者。”

梅梅总是穿着一件夺目的红罩衫,像一只孤傲的蝴蝶一样从我眼前翩跹而过,使人不敢轻易惊扰。她是如此的迷人,那些从未理睬过世人的生命们,也会显现出曼妙的姿态为她欢呼。

杠妇看这场景,又急得跳脚:“你个老杠巴子,跟我没啥好谈的,遇到柳腰小妹儿就磨不开眼了?瞅你那熊样,人家能看上你?”

鼠曲君望见了,想过来帮忙,却被同样抢着过来劝阻的猪殃殃绊倒了,猪殃殃身上的小刺扎的自己生疼。鼠曲君结结巴巴地指责道:“你你你你长眼睛冒冒冒泡呢,扎扎扎扎死我了,我这脸脸脸脸被你剌得火火火火火辣辣的……”猪殃殃没耐心听他讲,哼哼两声径自走了。鼠曲君跟上去,唠唠唠唠唠叨叨个没完。

婆婆纳看这情势不对,颤巍巍地趋着老迈的步伐,哑着嗓子喊:“别闹了呀!杠娃子啊,你不就是刺犁头嘛!”可惜声音太小,谁都没听见,被淹没了在此起彼伏的争吵声里。

两个眼皮越来越重,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想错过这一幕。这些晶莹黑亮的虫童们,已然簇拥在了梅梅的周身,伺弄着梅梅娇弱的身体。一个眨眼,虫童们如变戏法般轻易地褪去了梅梅的红色小衣,惨白的身躯暴露在了天地之间。

杠妇也毫不示弱:“这他娘的哪点不像你?你个憨球王八蛋儿今儿个成心找茬是吧?还别过了,难不成你还想离咋地?”

清爽的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吹散准爸爸准妈妈们满心的焦虑与疲惫。妻子把脸埋在我的胸口里,轻轻地抽泣。我怜爱地抚摸妻子的背,长舒了一口气。

聒噪的蝉叫从窗外飘过来,丝丝绕绕地缠在耳鼓膜上,挥之不去。忧虑与烦躁拉扯着我的神经,头开始疼起来,渐渐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溯,七岁那年的场景突然跳到了脑海里。

鬼针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反倒朝着他们起哄:“诶呦喂,杨柳细腰人人爱,搂在怀里可真不赖!绿帽绿巾日日戴,偷鸡摸狗全捅出来!你也拽,我也拽,把这家事儿都倒给外人揣!他来揣,她来揣,这王八绿豆到底是谁的崽?”

“到我们了。”妻子推醒了我,颤着声说。我后背冷汗直冒,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盯着妻子。妻子双眼微红,又伤心又委屈地看着我,似乎在期盼着什么。“不要丢弃它呀。”这句话又在脑海中响起。我握紧妻子的手,轻声说:“再等等吧。”说完便拉着满眼疑惑的妻子坐到了左边。

槐娘倚在树枝上,远远地、静默地望着这一切。她总是这样,一身素淡的白,掩映在绿叶间,淡漠的脸上晶莹如雪。

“这个死杂种,别他娘的搁我屋里,给老子扔远点。”杠夫上下牙咬得咯咯响,眼看就要动手了。他老婆气得直哆嗦,在一旁默默地抹眼泪。

梅梅脆甜的嗓音让人想起桂花的香气,直钻到人的心坎里。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梅梅说话。吵闹的家伙们安静了下来,都巴巴地望着梅梅。梅梅侧脸贴在膝盖上,双眼没有目的地睁着。我感觉到哀伤的分子在空气中扩散开来。柳姨轻轻抚了抚梅梅的额头,叹了口气。随后便是良久的静谧。

产科走廊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氛,喜悦与哀伤分别占据两边。这两股氛围扭曲了这道不算宽的空间,使得一边温馨,另一边冰凉。虽然明面上没有标示,但是大家心里都有默契,这左边等待产检的夫妻们,是满心欢喜地盼着孩子降生,另一边,则是来做人流。

我望着梅梅的身影,打了个哈欠。夏日的午后最易犯困。迷迷糊糊中,我隐约听到周围响起笙箫声。抬头张望,心下一惊。不知何时,池塘中央的上空升腾起了一只黑色的队伍。

我巴巴望着这夫妇俩的孩子们,实在是找不出手里揪着的那个跟其他的有啥不同,都像个圆球球,难不成都是刺犁头的种?这可够伤脑筋的。

低头喘息之时,那些移来移去的黑芝麻点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看着这些来去匆匆的小蚂蚁,不知怎地,有一种心慌的感觉。它们正在往洞穴里搬运种子。什么种子呢?我往源头望去,竟是苦瓜籽,不知是谁丢弃在这里。

笙箫声起初还如游蚊之音,随着队伍的渐渐壮大,进而如激流回响,摄人心魂。激荡的锣鼓突如早春的惊雷般呼啸而来,这只黑色的队伍在密集的鼓点里向着梅梅缓缓而行。

肚子里面是个女孩儿。只有妻子不知道这一点。我总觉得还是不把这点说出来比较好,父母也这样认为。上次一个朋友指点我,给产检大夫封两百块红包,才换得了这个秘密

杠夫气得满脸青筋暴起,粗粗地哼着气,揪着自己一个孩子的圆脑袋,指着老婆喊:“贱人,你给我说说,这算怎么回事儿?这崽种哪点长得像我?今儿个不说明白,咱就别过了!”

之后几天,雷雨接连而来,父亲不让我出门。但是我能感觉到,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后院胖婆婆家忙来忙去。第三天,我又听到了那庄严肃穆的音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送葬的曲子。

再次睁开眼睛,是被嘈杂的人群吵醒的。我模模糊糊地看见池塘边挤满了人,好几个大人衣服都湿了,像是刚刚从水中爬上来。地上铺了一捆稻草,上面似乎躺着一个惨白的人影。父亲瞧见了我,一把把我抱回家里。我隐隐约约听到胖婆婆的哭嚎:“这孩子命苦哇……”

梅梅站起身,静默地注视着队伍,等待着它,就像是期盼已久的约定终于在这一日到来,专注又笃定地徐徐发生,不容一丝阻碍。

看麦娘赶忙拦住了,一边把孩子护在怀里,一边劝杠夫:“孩子这么小,你可不能乱来呀。夫妻俩有啥事儿好好谈嘛,可别拿孩子撒气。”

走廊另一边温声呢喃,这一边一片死寂。本就心里有愧的我,在这样的气氛里,异常烦躁起来。我想握住妻子的手,却被她挣脱开了。我心里感到一丝失落。我不敢去看妻子的脸。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可恨又恶心的虫童,熟稔地剥开妻子的肚皮,将一个猩红的生命剜了出来。我恸哭、悲嚎、心如刀绞!我气愤、狂躁、怒火中烧!我自责、懊恼、后悔无药!我一如七岁那年,只能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任这情景再现。

我拉着妻子坐到走廊右边的椅子上。

惊疑之间,一道绯红的身影飘飘而过。梅梅出来了。我循着这道靓影,起身而去。

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短时间内也没有转好的迹象。咱们那点工资,还房贷就已经很费力了,两个大人还可以拮据一点,但是养孩子,是万万不敢想的。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的。我这样劝了妻子很久,她才愿意随我来。

梅梅一如往常地坐在三叶姐妹们早就铺好的绿茵垫子上,两臂环抱着双膝,静静地看着身边这群家伙们闹腾。

“不要丢弃它呀。”梅梅脆甜的嗓音在我脑海中响起,这一声无比真切,震颤着我每一根神经。我想要改变,我讨厌这扭曲如蛆虫的自己,打心眼里感到恶心。唢呐声吹响,脑海一阵轰鸣,无力感遍布全身,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丢了一半你,你丢了一半我,我们都不会再完整了。”妻子仍旧在啜泣。

看麦娘急了,想挣脱又挣脱不开,手里抱着孩子使不上劲:“诶呀,你快撒开我!搂我算怎么回事儿呀,小心我老公待会儿看见了!”

虽然心里愧疚,但还是按照父母的意思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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