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凉挑了一下眉毛,“那是张爷爷,和那个人是战友,一起上战场杀过鬼子,又一起活着回来,感情可好了。”
七
老人给依旧跪在地上的年轻人松开背上的绳索,蹒跚几步走到黑白相片前,眼眶湿润着。
“老李啊,孩子给你磕完头了,原谅你了,你放心走吧。”
半晌,老人又喃喃。
“老李啊,你这辈子错啦,错得太大啦。”
老人这两句话像尖利的钩,把姐弟三个儿童时的阴暗,青年时的伤痛都牵了出来。
阿凉的母亲走到老人身边扶住他。
“张叔,你身子本来就不很好,快找个地方坐下歇歇。”
老人双脚却似生了根,不愿跟她走,反而用粗糙的手掌覆在她手上。
“你爸的确对不住你们,当年我也劝过也骂过,可他从战场上回来就像鬼迷了心窍,一味只知道玩,对不起嫂子也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心里对他有怨,但现在人都走了,你们也原谅他吧。”
阿凉的母亲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她能原谅吗?听了阿凉的叙述,我只觉得很难。
看见阿凉母亲地反应,老人发出了深沉地叹息。
“英子啊,你爸最后那几年过得苦啊,一个人住着,疼起来整宿整宿地睡不了觉,我去了几次,房间里暗得很,他疼得受不了就拿扫帚把顶着肝,手上没劲就把那头顶在墙上,后背弓着,脸煞白煞白,他苦啊!可惜你们都不知道,你们没看到……”
毕竟是血肉至亲,阿凉的妈妈和二姨听了这些话不禁都动容了。
阿凉的舅舅却依旧在地上,坐着,两腿叉开。
“我这两个姐姐不是不管啊,工作都能不要了去伺候他,好啊,给他当贼一样骂出来,还不死心,家底拿出来给他,想着他能到医院里好歹打点镇痛剂,钱交到他手上,一扭脸全给那女人了,你还要我们怎么管,再看?再照看着他,是要我这两个姐姐全家人喝西北风去啊!”
阿凉的妈妈狠狠瞪了弟弟一眼,阿凉的爸爸脸上的表情却是认同的。
老人却不接这段话,而是把目光落在阿凉身上。
阿凉下意识抓紧我的手,我感觉到她手心里一层薄薄的汗。
“你是阿凉吧,你外公经常和我提起你啊,跟我吹,说他李家就数你最有出息,学习好又肯用功,你外公盼着看你长大呢!”
盼着看吗,可是看不到了。
老人又对着阿凉的母亲,“英子,老李走时你在身边吗?”
阿凉的母亲微微蹙了眉,摇头。
“老李走得有憾啊!他不止一次跟我说,他要是有一天真的到时候了,他一定要念着三个字走,他要说对不起,他想跟你们说对不起,他说他要带着这三个字走,然后去地府里领他的罚,可惜,你们没听到……”
阿凉的阿姨抽噎着,脸憋得通红,“张叔啊,不是我们不想去啊,我们也想着给我爸好好养老好好送终啊,我们也想尽孝啊!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逢年过节去一次,他从不肯给我们好脸色看!”
老人发出了一声闷沉的叹息。
“你们怎么就是看不透!你爸是不想拖累你们啊!他悔啊!”
八
糊涂了一辈子,荒唐了一辈子,错了一辈子,到老了,临了了,终于明白过来了,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是一个丈夫,一位父亲,折磨了自己的妻子儿女半生,终于想悔过想道歉想补偿了,掏着自己的口袋,却什么都拿不出来,他想留下些什么,比如房产比如钱财比如人脉,可是他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攒下。
风烛残年衰老枯朽的他,看着自己病痛残败的身躯,吃力地想,他还能不能为自己的儿女,自己儿女的儿女做些什么,哪怕只是极其微薄的贡献。
最终,他绞尽了脑汁,只能想出一个法子,不要拖累。
不拖累他们,便是自觉地退出他们的生活。
虽然,他想见自己的儿女,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心中的悔恨,想得到他们的原谅;虽然,他想看阿凉,想守着自己的孙辈,直到他们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可是他更想赎罪,他要对这辈子犯下的错误负责。
如今幡然悔悟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这样的孑然之身忍受痛苦奔赴死亡。
他不让子女看见自己的病痛,以一种不可理喻的方式断绝了两个女儿尽孝的行为,他给自己上了酷刑,祈求着未可知的,来自骨血的宽恕。
我看见阿凉的母亲姐弟三人石雕一样定在那里,地上的年轻人终于收起脸上不以为意的表情,目光空洞不知所想,他也听懂了吧,他也感受到那份沉痛的悔恨了吧。
他,应该可以放下了吧。
我依然抓着阿凉的手,她的手那样凉,手心里的汗已经干了。
她感觉到我在看她,转过头来看我,脸上的表情冷冷的,半晌,终于挤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仿佛看见了一个从高台上没摔下来的小丑,即使摔得那样惨,她依旧觉得是滑稽的,是充满喜感的。
阿凉的目光落在白色的菊瓣上,我看着她的表情,手上的凉意传到心里去。
她只发出三个音节。
“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