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前，女子身着白色立领袄，水蓝马面裙，眉目清秀，安静温和，不算绝色，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女子身上少见的坦荡磊落。
“明日一别，再见也不知是何年，这一杯酒四娘敬知己二字。”
“四娘的气质，依旧。”
春来秋往，幽兰馆外依然有人高喊马姬，馆内却是一派清闲，甚是清冷。
三十年，没进没退的，是知己二字。
“今生，是有缘无分，若有来生，来生。”
门口，一群美貌妇人围着中间的主角走来，精心打扮，盛装出席，人们仿佛看到三十年前的秦淮河畔，美人和才情并茂的秦淮河畔。
三十年，秦淮河畔的旧人新人不知来的走的有多少。
没有留下半句遗言。
“姑娘……”
三十年，幽兰馆前前来见马姬的人从车水马龙变成时而二三。
“在下惶恐啊，惶恐啊，世人皆知湘兰子诗词歌赋画无一不精通，我这不是贻笑大方么。”惶恐的样子抱拳擦腰，只是眼底的笑意泄露了所有。
雪落的那一天，终于等来良人信一封。
王稚登目光一暗，放下酒杯起身：“四娘，我走后，你多加保重。”
“女人啊，逃不过一个情字，这段时间，马姬，大概不像原来的马姬了，以后与他，只谈风月，这秦淮的夜色，真凉。”
“金陵马姬携友十余人，前来祝寿。”
“这第三杯，愿君早日归。”
恍过惊蛰，词笔言涩，船头长调歌。
“前尘旧事如云烟，过往如雨，不必再提罢。你不是求画么，我这就开始。”提笔落款湘兰子，算是完成。
时间
马湘兰托着腮，似是不胜酒力而听不见别人说了什么，只顾低头浅笑。
“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门伴晚妆。”
“姑娘，夜深了小心着凉。”
一炷香后，又见一幅断崖倒垂兰。
“好，既然是知己，四娘也不能辜负这两个字，我已明白你的心思，以后四娘只是你最好的朋友，一生的知己，只谈诗论画，不论风月情长。”
“他那样聪明的人，应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第一幅兰，我只怕他当我是轻浮之人，便又作了第二幅表明心迹，他却只当寻常样赞了我的画，便收起来，怕是不愿意接受我，也是我太妄想。”像是说给芷兰听，又像是说给自己。
汀兰走上前：“姑娘，我虽粗心也知姑娘那日饯行虽明白没有回应王郎，却心里到底是存了念想，等着他。如今，连汀兰都感受到难受，姑娘要是心中不痛快，只管放声哭，汀兰陪着你哭。”
“来生若还是知己，那就干脆，不要相遇好了，今日是你的寿宴，我和我这群老友既是不请自来，既然该有所表示，今日，便献丑一曲，三十年来未曾开嗓，还望王郎不要觉得唐突了你的寿宴。”
“早知王公子来，笔墨早已备好，王公子可有意赋诗一首予奴家。”不自觉勾起的嘴角，轻松调恺的语气。
清雅的居室，桌子上的玉盘珍馐，以及对坐的两人。
闻郎古稀华宴丝竹声，风月拂过秋深。
这就是你给我的理由么，若如此，一年后还写这封信来干什么？终究是心有惦记，却不够爱啊，可四娘已经放不下了。
“下个月，便是他的七十大寿了吧，说是知己，却是请柬都没有一张，知己啊知己，我和你，说是被这两个字束缚了一生，其实都是不够爱啊。”她喃喃自语。
带着盈盈笑意，三杯下去，行为洒脱，不见扭捏。
四面纱帘随微风飘动，栏上摆放着兰花，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
“马姬，我来自长安，闻马姬擅长画兰，故赴千里，来求马姬一幅佳画。”
环视了一周，最后盯着主人开口：“你的寿宴这般富丽堂皇，我这两鬓斑白的老妪实在是配不上。”
眼中闪过一丝懊恼，还未等他开口，做出噤声的动作，便又动笔。
而后岁月，便是湘兰经常往返金陵与姑苏。
据闻京都大学士邀王郎去参加编修国史，已过三天。
若有文人会见，便不难认出来人正是广负才名，相传四岁能作对，六岁善写擘窠大字，十岁能吟诗作赋的王郎，王稚登。
“你看看，这画和兴起而提的七言，可还行？”带着期待和忐忑的期盼看向他。
说完琴瑟琵琶，以及打算伴舞的人就位，丝竹声起，马湘兰也应着歌声启唇——
“好就好，好就好。”他低头，只得仓促回了这六个字。
案前幽兰，兀自杜撰，她吐辞流盼。
他不知道的是，他走后的隔日，这秦淮岸便传开消息，幽兰馆从此闭馆谢客，多少文人惋惜感叹，也叹不回幽兰馆的大门再次开启。
“马姬，在下苏州人士，闻凡游闲子沓拖少年，走马章台街者，皆以不识马姬为辱，此番打扰，只求睹一眼姑娘芳容……”
“好诗倒没有，只不过今日想向湘兰求画，我那雅厅刚修缮完毕，总觉得墙上缺点什么。”随意坐下，端起茶来细细品着。
“我很好。”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和眼中无法忍视涌动的深情。
洁白的纸上，只有一叶兰，显得孤寂清冷。
幽兰馆内不变的还是兰花香。
“四娘……”眼中似怜惜又欲言又止。
这一来一往，便是三十年岁月。
“作画不是难事，今后，你且叫我四娘吧，这些话我可对你说，我原名守贞家中排行第四，因得罪权贵，家破人亡而流落秦淮，父母兄弟姐妹，都称我为四娘，你我既可谓知己，叫声四娘也无妨。”
小厮通报的声音让满厅客人安静下来，一身华服的主人也停住了动作。
“这第二杯，敬王郎得偿所愿。”
姑苏王宅，因着主人的古稀华宴而异常热闹，门前的小厮迎来送往。
重见到他的那天，所有的责问都堵在心里，因为看到眼前的心上人，发丝里竟然掺杂许多刺眼的白色，最终什么都没说，去厨房为他做了一碗兰花粥，他说过，她做的兰花粥是最香甜可口的。
“仕途失意，在下恐不能给四娘幸福，一年前已到姑苏定居，不忍联系……”
晚间正席，歌舞助兴，好不热闹。
那么，这两幅加起来，如何？
是以刻骨风流散余温，好妥放前尘。
秦淮岸，幽兰馆内，暗香浮动。
待到雪落了厚厚一层，才颤颤着抹开了信封，读完已是眼眶泛红。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提起秦淮河，世人便想到数不尽的雪月风花，然而这温香软玉中，也终究会熏出几身傲骨。香闺门房外，自荐之声不绝于耳。
马湘兰笑着摇摇头，避开了门外的噪杂，转了小门，朝庭院里凉亭走去。
第四天，幽兰馆大门紧闭。
半个月的一天午后，她认真梳洗一遍，穿上那套白色绣花立领袄，和水蓝马面裙。在椅子周围摆满兰花，端坐在椅子上，看了看周围被精心布置过的幽兰馆，带着满身花香和情之一字的遗恨，闭眼走完了一生。
“傻汀兰，谁说我要哭，快速去收拾下行李，启程，去姑苏！”坚定隐忍的话语传来。
一曲罢，她看着泪流满面的王郎，又开口道：“今日一别，今生已注定相见无期，只盼王郎多加珍重，湘兰，先走一步。”说完点头示意，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王郎离去后，她在凉亭坐了许久，月色渐浓，丫鬟芷兰拿来披风为她小心披上。
一生，花中只爱兰，一生，挚爱那么一个人，所求的求不到，她已别无所求。
马湘兰微一脸红别过身继续研墨：“你王郎的才名莫非还小家子气么，倒拿我一个弱女子打趣起来，今日可有好诗研讨一番？”
“四娘，你，好么。”眸中带着愧疚，终归先开口。
从那些后来没有在一起的岁月，说到仕途的失意，两人谈了很多很多，好像真的如知己一样，只是再无人提起有关爱情。相处月余，湘兰离去。
初遇
“仕途，真的那么重要么，你知道的，我不在乎。”他没有回答。
三十年，青丝变白发。
“也是，王郎，我却要成为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一次了。”
倏忽梦醒，有兰魂入香冢。
王稚登瞧着这样的她，凝视开口：“四娘，我有预感，此去，必有所得。看着崖边的孤兰，也断不会因担心无力悉心照料，而不愿触碰，四娘觉得，那株孤兰，还会因我的目光而心悸吗？”
细研磨，不久，脚步声传来，回头，来人着白色衬衫，木冠束发，一身儒气。
“老了，在三十年前，心就开始老了。”
重逢
一晃已是半年过去，幽兰馆门口依旧是车水马龙。众人皆知，馆内接待最多的，也依旧是王郎，知己二字，想来是痴。
“姑娘，来信了。”丫鬟轻声地说，把信悄悄地放在了发愣的马湘兰身边。
她便是现在秦淮河岸风头最盛的女子，马湘兰。
“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她坐在铜镜前，身着深蓝交领长袄，暗红马面裙，只是脸上的皱纹昭示着岁月的流逝，苍白的脸上显着病态，时不时还咳嗽两声，她隔着铜镜恍惚想起多年前，那个容光焕发，满心欢喜去等待他的马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