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几上摆着上好的盐渍鲭鱼和梅子泡饭,这两样东西本是井伊直政在春季最爱的风物,只是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提不起食欲。
从进门开始,对面的年轻人就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在榻榻米上一动不动,两把奇异的兵器随意摆放在身边,似是和主人一起,在等待自己的回复。
“你家有鬼。”这是这个奇怪的年轻人,成功拜谒自己以后说的第一句话。
1
整座高崎藩,连看马的小厮都知道,井伊的家城里来了一个奇怪的骗子,就像往日里的那些阴阳师一样。他自称源氏——当然,这年头谁都敢说自己是源氏子弟。
他甚至以传说中的英雄源义经为名,真是自不量力。
他说一口蹩脚的大和语,身上佩着两把诡异的兵器,左边是一把比寻常太刀长几寸的刀,右边是一把比寻常剑刃细几厘的长剑。
他在井伊大人的府里住下以后,每天早晨背着个盐袋,沿着府邸的边缘一遍一遍地撒,再一粒沿着石阶撒下山脚,这已经是第七天了。
但是今天他没有出门撒盐。
“源义经。”井伊不太自然地念出这个名字,“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叨扰我家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吗?”
井伊家建城以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城内发现一具被缢死的尸体,匪夷所思的是,从没有在尸体周围找到过用来勒颈的工具,久而久之城里便传起了妖怪的绯闻。井伊直政为了平息武士们的恐惧,聘请过多位阴阳师,却每每无功而返。这件事,已经成为了他最大的心病。
源义经从右手边的鞘中拔出一把细长的护手剑,轻轻放在膝上,井伊观察到那是一把银制的剑,锋利的棱面上找不到一点泛黑的痕迹,看来它时常被主人擦拭。
“大人是世人口中的赤夜叉。”源义经又从包袱中取出一瓶装满浑浊液体的琉璃瓶,“怎么会惧怕这种魑魅魍魉。”
井伊听出了这句话里的嘲讽之意,重重哼了一口气。
“你自己上门找到我,许诺我七日除鬼,现在已经是第七天,还没有弄出什么所以然来,莫非想试试我井伊家的怒火?”
源义经饶有兴致地看着井伊背后的守护灵,这头慵懒的老虎似乎也惊讶于竟然有人类能看见他,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昂起脑袋,睁大眼睛,活像一只大猫。
“一反木棉。”源义经收回目光,打开瓶盖,“这是它的名字。”
“大人,除鬼是我的份内之事,只是教我这本事的那个人曾经说过一句话。”他将瓶盖中的液体缓缓倒在剑刃上,“杀它们之前,先听听它们的故事。”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说的,我这辈子杀人无数。”井伊说,“如果死去的魂灵全来找我算账的话,恐怕数不清。”
“那我再给大人一点提示。”源义经用袖口将液体在剑刃上轻轻揉开,“三尺白绫,不知道大人有没有印象?”
井伊听了这四个字,摆在膝上的双手猛得巨颤起来,脸色一回青一回白,似乎想起了什么令自己极为痛苦的事。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靴急促踏过地面的踏踏声,转瞬功夫,冲进来一个披盔戴甲的武士,背上插着一面纹有三瓣葵花的旗子。
这是德川家的家旗。
武士气喘吁吁,却顾不上休息,他单膝下地,双手抱拳:“禀大人,德川大人有命,携带兵马,即刻赶赴关原。”
德川家规,家臣接到调令之后必须当日开拔,违令者自裁。井伊当然不敢怠慢,令使走后立马吩咐仆役端上盔甲,当着源义经的面开始更衣。
这是一套鲜红色的皮革重甲,架子的上方挂着井伊那只标志性的鹿角盔。
“大人,除鬼的事?”源义经也站了起来,将银剑收入剑鞘。
“来不及了。”井伊直政叹了口气,“石田三成陈兵关原,大人的霸业在此一举。”
“大人可记得,我答应你除鬼之时向你所要的允诺?”
“如今魍魉未除,你跟我讨起赏来,脸皮还真厚啊。”井伊直政一边勒紧护胸铠,不屑地笑道。
源义经摇摇头:“不论是鬼是妖,我自会为大人平患。只是不知道大人府内是否还有多余的铠甲?”
“你想出战?”井伊好奇道。
“愿为大人鞍前马后。”源义经说道,“只是想看看那位闻名天下的德川大人。”
2
当井伊直政带着兵马赶到关原时,德川的东军已经摆好阵势,关原四周的山麓和原野已经升起诸位大名的家旗,石川的西军也分散在不远处就阵。
井伊携着亲卫和源义经前往德川营帐的路上,源义经注意到远处的山上正在升起一道纹着双镰的家旗。
“那是哪位大名的家旗?”源义经问道。
“小早川家的。”井伊面露忧色,“松尾山被他占了,从他这个角度,可以轻易冲击下方任何一个战场。”
源义经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朝那座山上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后站着只贼眉鼠脸的狐狸,正怯懦地望着自己身后的守护灵。
不一会儿,众人就到了德川的阵前,营前下马,井伊吩咐源义经跟在自己身后,穿过营门,徒步走到德川帐内。
井伊进帐后,三步即跪倒,高声道:“井伊直政参见大人。”
源义经只得随他跪下,悄悄打量着帐内的环境,面前只见一扇绘着海浪的屏风,其后隐约能看见两个人影,一站一坐。
听到井伊的话,端坐着的人影挥了挥手,便从旁出来两个小厮,弯着腰把屏风从左到右慢慢移开。
随着屏风慢慢移开,站着的人影慢慢显露出来,那是一个身穿着佛袍的清矍老人,白色的胡须从下颌垂到胸前,手中捏着一串硕大的佛珠。
源义经又往上看去,只见那个老人正眯起眼睛打量自己身后的守护灵,他的眼神锐利而又阴鸷,仿佛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他能看见我的守护灵。”源义经暗忖,这是除了自己以外,他第一次见到能看见守护灵的人。
一条斑斓的巨蟒从老人身后徐徐升起,嘶嘶吐着挑衅的声音。
这时屏风已移到尽头,那位五大老之首,曾为信长臂膀的男人出现在源义经的眼前。
他背对着帐门,端坐在一块蒲团上,佝偻着肥胖的身子,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身侧躺着一只和他一般肥硕的狸猫,似乎正在打盹,不时抬起头看一眼身边的巨蟒,惊得那巨蟒连忙缩回僧人背后。
狸猫好奇地瞟了一眼源义经的身后,又懒懒地躺下。
“是井川啊。”
德川家康依然背对着二人,他的声音不急不慢。
“请大人示下。”井伊抱拳。
德川家康拍拍手,几个弹指后,帐内进来一个弯着腰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常服,毕恭毕敬地站在源义经身边,等待吩咐。
“我儿忠吉,今年也十七了,带他去见见世面吧。”德川思索一阵,“就给福岛那小子监军吧。”
不料井伊听了这话,竟面露不甘之色,他再次抱拳,朗声道:“家主,您是觉得我老了,不堪大用了吗?”
德川哈哈大笑,“不愧是我的赤鬼啊,打了一辈子先锋,让你当监军,恐怕还真有些不习惯。”
松平忠吉偷偷看了一眼井伊。
“去吧,赢了这一战,我们就再也没有仗可打了。”德川摆摆手,“要好好活着啊,井伊。”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
井伊只好站起身,领着松平和源义经正欲离去,这时德川身旁的僧人开口了。
“井伊大人身边的这位武士,以前可从未见过呢。”僧人道,“不知是大人何处招揽的才俊?”
井伊停住脚步,面露嫌恶的神色。
“劳天海大师费心,这是在下的阴阳师。”
从德川帐中出来,松平已经换好铠甲,源义经和他一起策马跟在井伊身后,不时便攀谈起来,两人是同龄的年轻人,自然有许多相近的话题,不久褪去了初识的陌生感。
“刚才帐里那位高僧,不知是何人?”源义经随口道。
“那是我父亲的军师,也是随军的僧首,天海大师。”松平说。
“我听人说信长大人生前极为憎恶佛教,被佛门中人称作第六天魔王。”源义经说,“德川大人是他的知交,怎么会信佛?”
听到信长这两个字,井伊回头看了源义经一眼。
“父亲以前是不信的。”松平摇摇头,“天海大师是突然出现的,我第一次见他,父亲便把他奉为国师,我也不知道原因。”
源义经点点头。
“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好奇罢了。”源义经把目光移向远处的山峦。
3
福岛家的部队驻扎在东山道的十字路口,按照德川的吩咐,井伊把属下安排在福岛阵后监军,便带着二人前往福岛的营帐。
在入帐之前,源义经注意到,井伊附在松平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松平听了之后,似乎有些犹豫。
“尽管去吧,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井伊说道。
松平只好上马,往井伊的大营方向而去。
这时一个矮小的男人正掀起帐帘,携着一脸谄媚的笑容,往二人的方向快步走来,他面色苍白,身材短小,却蓄着一副刚硬的八字须,青色的括袴上悬着太刀和打刀,一副武士的打扮,看起来十分滑稽。
源义经往他肩上望去,只见那个位置上站着一只白毛大老鼠,正狡黠地四下打量。看到这样的守护灵,他不禁哑然而笑。
福岛一边走到井伊身边,一边挽住井伊的手,说道:“我说德川大人会派谁来监军呢,原来竟然是井伊大人啊,快,里面请,里面请。”
井伊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开,冷冷道:“福岛大人好雅兴啊,在阵前也打扮成武士的样子。”
他把“打扮”这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福岛面色一滞,差点把笑容硬在脸上,只好连忙招呼着井伊和源义经往里去坐。
按井伊的虎性,与这种他眼中的鼠辈自然无话可说,纵是福岛在帐中把马屁拍到了天上,也只不过换得他一句冷哼。幸好这种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福岛家的探子就进帐来报,说是石川军的先锋,也就是福岛军正对的宇多喜军已经开拔。
福岛听完探报,正双手撑着蒲团,颤颤巍巍地坐起来准备发号施令,忽然被一只大手按回座位,原来井伊已经先他一步站起。
“这是终结乱世的大战,第一战一定要由我德川家的属臣打响。”他的手按在福岛肩上,目光却看向帐外的远方。
“德川大人人任命我为先锋,你怎么能忤逆他的意思。”福岛似乎有些急了,“再说你的部队在后方待命,如何能及时赶到?”
所有人都知道,织田信长已经死了,如今的世上只剩两个人可以争夺天下,而这场德川与丰臣的战争,等同于决定天下归属的最终战役,谁打响第一战,谁就能在战后的评功里记上大大的一笔。
井伊冷冷觑了福岛一眼,便带着源义经走了出去。
帐外,松平站在马旁,似乎已经守候多时。
“大人,赤备军二百人,铁炮五十门,已经调至前线。”
时至此时,天下大名皆已抵达关原,放眼望去,四周的山麓和平原之上尽是猎猎飘扬的大名家旗。两百名身穿着鲜红铠甲的骑士跟随着井伊的背影,沉默地踏过东山道的泥土,源义经几乎已经能看见对面宇多喜军士兵的表情。
“开炮。”
随着一声闷响,宰割天下的大战开始了。
4
如果有天人站在云端俯瞰战场,此刻关原上星罗棋布的阵营就像是一个个方块,在炮声响起之后纷纷缓慢地移动起来。而井伊和他率领的二百赤备军,则像是一个飞速移动的红色三角,正在撞向宇多喜军的方阵。
在这个三角形的尖端,井伊头顶的鹿角在烈日下闪闪发亮,他一手执辔,一手执戟,俯身纵马,宛若一尊渴血的夜叉。
随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赤备军就这样生生撞进了宇多喜军的方阵,源义经和松平紧紧跟在井伊马后,将宇多喜的阵营撕出一道锥形的伤口。
井伊没有要减速的意思,他将手中的长戟从一个士兵的胸腔中拔出,重重拍打一下座马的臀部,然后将长戟高高举起。
“赤备军,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