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南的雨,像蜘蛛织就的一张大网,外人来看情意绵绵,画船香伞,最是迷人的柔情处,可真要是过起日子来,每日里湿漉漉的,也颇为烦恼。
天色黑沉下来,烟雨朦胧淅沥,少年将檐下的一排衣裳从竹竿上挑落下来,收进屋里去。屋里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凌风,去睡吧,明天早点起来。”
“还早呢,师父,天都没黑透。”那被唤作凌风的少年收好了衣裳,闪身进了南面的小屋内,久久没再传来老者的声音,倒是凌风在小屋里不知做些什么,乒乓作响,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外面已经完全入夜。
这座三间房的小院,在镇子的偏西头,很不起眼,尤其入夜之后,远近的灯烛或明或暗,次第闪烁起来,这座小院就更不起眼了。
寂静的夜里偶有几声犬吠,随即陷入更深的寂静,这时候,几下金属撞击的清脆响声,紧接着,一声木窗被推开的吱呀轻响,凌风从墙上摘下一条短棒来,轻声轻脚探出去。
师父房间的窗子大开着,远远看见有个人影立在屋中,只是静静立着,良久没有声音,凌风试探着靠拢过去,离着不甚多远,忽然一道亮光奔自己脑门飞来,电光火石之间,似乎已然来不及躲避,哎哟一声早已吓得不知如何应对,谁知道半空里打了个脆响,那道光便不见了。
空气里有沁人的香味,即便是雨夜,依旧冲进人的心脾,凌风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忽听屋里师父的声音响起:“三师兄,一别多年,脾气还是这样冷,他不过是个孩子,何必下此狠手。”
“孩子?我进来也有一会了,可不见这孩子过来叫我一声‘三师伯’”,那黑影冷冷道,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活人的味道,无喜无悲,仿若地狱里冲出来的鬼魂。
真是个疯子,连面都没照,我知道你是哪根葱,还嫌弃我不叫师伯,凌风心里暗自诋毁这黑影,却听自己的师父又道:“师兄,我早已不再是江湖人,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黑影仰天大笑:“真是笑话,堂堂紫箫侯,当年叱咤江湖何等的风光,雍王府的座上宾,怎么,我的好师弟,难道是胤禛把你赶出来了?”
“当年的事我已不想多说,既然已经退出江湖,那些事便与我无关了。”
“与你无关?说得轻巧,陆辰,我可告诉你,自从当年你背叛七绝投靠了雍王府,咱们哥几个就早已是生死仇敌,你躲了这几年,我们找了你几年,今日便做个了断。”
“师兄,你难道还是放不下吗?”
“放下?你这欺师灭祖的孽徒有什么资格劝我放下?”
“唉,当初若不是师父执迷不悟……”
老者的话被一阵刺耳的破空声打断,随后是暗器刺入木头里发出的“嘟嘟嘟”的声响。
凌风想要进去帮忙,却听见一声断喝。
“老实呆在外面。”这是师父的声音,沧桑而稳重,带着对徒弟的关心。
“可惜我的暗器没有老四的功力……”黑影的声音明显弱了几分,似乎是受了伤,但凌风没有得到师父的允准,依旧不敢闯进去,不多时又听见师父的声音响起。
“师兄的暗器也算不错,可惜内功不够,且缺点准头,论起来,三师兄在七绝里,还是以追踪寻影的本事让人佩服。”
“师弟,好记性,还知道为兄的追踪术……”
那黑影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终至于没了生息,房间里重又陷入寂静,仿若这烟雨中的夜,看不到边际。
良久,传出来一声叹息:“凌风,回去睡吧,这里没你的事,明早还是要早起。”
凌风再见到师父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晨,一早停了雨,太阳却躲在云后面,时不时露个脸,随即又躲开。
师父的屋里有残留的血腥味,但除却墙上三三两两奇形怪状的暗器和地上躺着的一个黑衣人,倒也并不凌乱,师父还是那个师父,瘦削高挑的身子,棱角分明的面庞,剑眉星目,半白的头发和淡淡的胡茬,尽管额头上许多的皱纹,但这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依旧给人以“美男子”的第一印象,唯有时不时的几声咳嗽告诉别人,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凌风感到异常的是师父的眼睛,竟格外的明亮,往日里藏在眼角的失落、浑浊一扫而净,并且,师父换了一身淡紫的衣裳,简单却不失华丽,这样的师父,与往日里那个病怏怏的老头可谓天壤之别了。
“吃早点吧。”师父说着话,先在一旁的桌子上坐了,桌子上有两碗热粥,一叠咸菜,几个白水蛋。
凌风坐在师父对面,身后是依旧黑布蒙面的那具死尸,空气里的血腥味让他一阵阵作呕,但看师父,一脸风轻云淡,慢吞吞吃下了一碗粥,自己只得也吞了几口,直到实在咽不下去,嘴里的话都到了唇边,始终也没敢问出口。
“吃完了?”师父问。
凌风点头。
“拿上这个盒子,陪我去琵琶庵。”
凌风的目光落在窗前茶桌上的一个木盒上,那木盒笨拙粗糙得很,像是两块烂木头挖空了,硬扣在一起,长长的,一头宽一头窄,还有些积年的老灰,抱在身上之前,凌风很是费了一阵工夫来擦拭,随后跟在师父屁股后面出了门,往镇子西面的小孤山上去了。
2、
琵琶庵在小孤山的半山腰,小小的一方宅院,平日里只有一个老尼姑在里面,偶有山下的村民上来拜一拜菩萨,可惜正殿佛堂里供着的菩萨都掉了漆,没人来修塑,老尼倒是勤恳,一样将佛堂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老尼姑和凌风的师父年岁相仿,交情似也不浅,凌风自从被师父捡回来收养,所见到的几个熟人,除却村里几个土埋脖子的老人,大抵就只有这个尼姑了。
“来了,去上香吧。”
老尼姑和师父说话从来不用“贫尼”、“施主”这样的场面话,一直是你我相称,凌风早已习惯。
尼姑在一旁静静站着,看师父上了香,待她转身看见凌风抱着的木盒,眼睛里忽的放出两道精光,凌风浑身一紧,抬头正撞上那两道目光,才发现,老尼姑,似乎也不是平日里的老尼姑了,虽则她还是那般容貌,一身灰袍,但那眼睛里的光芒却让人心惊胆寒,他下意识里又将怀中的木盒紧了紧,躲到师父身后去。
师父呵呵笑起来,老尼姑眼睛里的光芒便也渐渐暗下去,终于又是平日里那个老尼姑了。
“身上有血腥味,他们找上门来了?”老尼姑慈眉善目,说出话来却不含糊,倒真像个未卜先知的菩萨。
“是,找上门来了。”师父站在佛堂门口,眸子里有些一样的东西,凌风看不太懂,却不敢多问。
“你,什么打算。”老尼在一旁追问,语气里波澜不惊,但凌风隐约觉得,她的追问很有些急切的意味。
师父转过身来,面对老尼,正色道:“去一趟关外。”
“你要去七绝山?”老尼的语气终于有了波澜,神情也不再淡然,“你怎么……这味道,不对,是醉蛊香,你……”
凌风听见老尼颤抖起来的声音,随即看到她灰袍下微微颤动的手臂。醉蛊香,他从未听过,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你闻出来了,就是醉蛊香,我隐居在此数年,用尽一身所学,也不过是勉强压制那只蛊虫,如今一旦中了醉蛊香,恐怕我的时日不多了。”
“那个地方还有什么值得去看,既然时日无多,何不在此舒心地度过。”老尼的眼神沉下去,有微微的水光,像是蓄了泪一般。
“那也是你的家,难道不跟我一同前去吗?”
“我不去,要回便自己回。”老尼转身进了殿后。
师父似乎想到了什么,在后面追喊:“你的……”
“不要了,连带这个也还给你”,里面冷冷回道,随即又听破空声响,一个长条布包从帘子后面飞射出来,师父伸手接过,低头看了半晌,长叹几声,转身往外走去,凌风乖乖跟在后面,自始至终不曾说过一句话,他有太多想问的,却不知道从何问起了。
“徒儿。”
这是师父第一次用这般郑重其事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且不再是唤他作“凌风”,而是叫了一声徒儿,凌风便也正色起来,恭听师父的教诲。
“你带着木盒去一趟京城,找到皇……”他略一停顿,转而道,“去雍王府,找个当差的让他递进去”。
原本,凌风只知道自己是师父捡回来的一个野孩子,师父也只是个北方来的孤老头,早年还会一点点拳脚功夫,后来受了伤,也只能嘴上教导教导自己,平日里靠做些杂活维持生计,两个人穷困潦倒惯了的,但这一天一夜,师父像是变了一个人,此刻,他还在等师父给他一个解释。
“还有吗?”久久不见师父有下文,凌风问道。
“没别的了,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