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仙离第一次救下他,就把自己的兵器弄丢了。
正月农事未起、八月暑退、十一月砚冰冻时,农忙之际,她掐时算好此时下界不会引得几渊下界追踪惊扰百姓,谁想第二次来到凡间就看到荒江前有大妖猖狂,正张牙舞爪地要吃小孩子,千钧一发之际施法已经来不及,她只好甩出玉笛,白玉入体几厘,那怪物便迅速泄出一团黑气,负伤逃走时还卷走了她的玉笛。
“你没事吧?”她转身扶起他。
少女容貌清冷,气质出尘,男孩盯着她的脸许久,然后摇了摇头。
孩子不过十余岁的年纪,身上脸上脏兮兮地,乱糟糟地头发里还夹着几根杂草,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很像天上的星星。
只一眼,她就知道这孩子天赋异禀,是个根骨奇佳的好苗子,恐怕那大妖盯上他也是因为吃了他要比寻常人划算许多。
只是……
她侧头看了一眼他的鬓角,为何隐约会有血相?
她问他,“你怎一人孤身在此?家人呢?”男孩解释道家乡发大水,自己是跟着父母一路逃难到这里的,谁知道在路上双亲竟都染上瘟疫死了,“只剩我一个孤身讨饭,得以存活。”
真可怜。她告诉孩子不远处几丈深的水流里有金子,可以变卖度日。若有了足够的银两,悉心安稳长大,说不定不会遇见几年后的灾祸。
说完转身就要走,没想到少年竟突然扯住了她的衣袖,黑黢黢得小脸抬起,竟是不让她离开的架势,她无奈开口:“你这是做什么?”
眼下人脸色突然软下来:“让我跟着您吧,求求您了。”
她正色道,“不行。”说着想要挣扎离去,奈何对方闻言竟耍赖地抱住了她的右腿,仙离勾唇一笑,以为这样就能拦住我?
她抽身消失,随后又出现在了长街尽头,她背对着小乞丐拂袖离开,根本不曾回头看过,哪里知道那人眼尖得很,看到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下一瞬又距他百步之外,望着渐行离去的白色身影,他眨眨眼就撒开腿朝她跑了过去。
于是在路上本来优哉悠哉走着的仙离,就这样再一次被这个小屁孩缠住了,街上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对着不断哭诉的小乞丐她又不能使仙法脱身,这可如何是好?
破庙内,她单手撑着腮帮子,看着对面的小少年在桌上迅速席卷一空,只剩一片狼藉。面无表情:“吃饱了?可以走了吧。”说完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他自然不依,赶紧跑到她身前张开手臂,“漂亮姐姐,我知道你会法术,你能不能做我师傅啊?”
她再次拒绝:“不行。”
“求求您了。”他跪了下来。
就这样他也还是摇着她的宽大衣袖,不断恳求道:“求求、求求您了。”说着眼里竟蓄了泪水出来。
她一瞬间起了恻隐之心,想到这孩子可怜,生性不坏,若是细心教导说不定可以免去他以后那场灾祸……
“好。”男孩喜悦之极,一下子竟蹦了起来,她敲了一下他的头,皱眉道:“冒冒失失地。”
他也不恼,一时间如撒了欢的小马驹一般在院子里乱跑。
她看着他的傻样子突然笑了出来,大抵是此次人间一行最放松的时候了。
她歪头看着不断欢呼地小疯子,突然觉得,此后漫漫数年的寂寥时光里,有个人陪伴好像也不错。
2
他们来到了大山深处的破亭子里。
“师傅,我们来这儿干嘛啊?”小乞丐问,一边搂着自己的胳膊打哆嗦。
仙离笑了,指着一处石壁让他瞧,“你看。”
石壁树藤顷刻间化为庭院景设,石凳成了红柱子,平地起高阁,他眼睁睁看着刚才还荒凉一片地破亭子成了一府古素人家。
“哇,师傅,你真厉害。”他十分热衷拍她老人家的马屁。仙离对他笑笑,倏然间竟揪起他的衣领,飞身从屋顶落到院子里,然后推开一间里屋大门就把他丢了进去。
浴桶里是放好的热水,烫得他哇哇大叫。
“不洗干净别来见我。”听到里面噼里啪啦的水声,仙离站在门外偷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换上屏风搭着的干净衣裳,急匆匆走了出来。
水顺着头发往下滴,他从远处走来,再近些时竟有了另一番光景,虽是麻布衣服可气质斐然,脸颊瘦弱却眉正骨直,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祸民伤人的人。
仙离看了一眼他不断滴水的头发,只好伸手捞过,用自己的玉簪勉强为他挽了个发髻,不想手上翻转时长簪突然断了,她顿了一下,见男孩并未发觉,接着若无其事地为他束发,对他说:“你还小,就给你束一半吧。”
“好。”
仙离命他跪在摆好的香案前,院子里轻风阵阵,卷起院子里的一树花瓣,他自顾念着:“自拜师之日起,弟子定当勤修束己,业精于历,今青天轻风清子弟,必尊师重道,不罔顾师傅一片苦心。”
仙离抬头看天,有一颗星微动一瞬又恢复原位,她才开口,“可以了,起来吧。”说着右手抬袖扶起他,左手被她巧妙掩在身后。
“方才的话你从哪里学来的”她问道,眉眼藏着忍不住的笑意。他竟一脸诚恳道:“我看勾栏曲目都是这么演得,不对吗师傅?”他挠挠头,仙离收笑,拂袖正色道:“驴唇不对马嘴。”
她领他进屋子里,叫他对着笔墨纸砚写出自己的名字。
对方摇摇头,说自己不识字,也不会写字,而且离家太早,早就忘了自己叫什么了。仙离心下了然,挥手,案几上的竹简倏然摊开,千字文在前,叫他划字为自己择名字。
男孩点点头,拿过舔了墨水的毛笔,专心了画了半天之后拿给她看——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
几列字圈出两个字来——莫离。
她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月色,又看向他,自己未曾说过姓名,难道这孩子当真与我有缘吗?
她又想起刚才为他束发是断了一截的白玉簪,是有年她生辰时瑶池仙女所赠,灵玉护主,她随身带了三千余年,难道是在警示我什么……
她缩了缩藏在袖子下的左手,被长簪划破的伤口血迹未干,还有些疼。这一切都在告诉她,这场灾祸,她是躲不过的。
按下心神,她又问他生辰,他依旧摇头言不知,于是她大袖一挥道:“好!无名无姓无生辰,那我便赐你名字八字,你听好了,今日初八亦是你我正式成为师徒之日,从今日起,你便叫莫离了。”
“是。”
3
夜间,仙离来到莫离床前,看着吸了安神香熟睡的莫离,无声叹了口气,她将他头上的玉簪施法变成木簪,又上前为他探脉。
骨相十一有余,灵魂纯透。一副好孩子的样子,难道真的会在日后做出那等违逆天行的事吗?她深深皱起了眉。自己这样逆天而行,真的对吗?她突然想起从前有仙傅为他们满一百岁授课,讲到人间大义时运用了人间的典故——“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我路过私塾也曾听到过“舍己为人,杀身成仁”的教导。孟子留下的道理既然可以培材育人,想我虽贵为神籍,遇到众生之一的危难在前,又为何不能将个人安危置后呢。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六年后,莫离长大了。
这六年里她教他习文识字,古琴长剑,武术与医术傍身,有时还会传些捞鱼的法子。
“真正的水上漂不光是水面上来去自如,滴水不沾才是本事。”她想起某年一个江湖神棍的木板把戏,看着对面少年亦是同样的招数意图蒙混过关,仙离摇摇头,恨铁不成钢道,“愚蠢。”
说着飞身上前,在水上未铺板子处来回走了几趟示范给他看,莫离知道自己被看穿了,懊恼地趴在木板上哀嚎:“哎呀,师傅,知道你厉害,可也不能这么打击我啊——”末了长叹一声,眼角却是一直在偷瞄着仙离,仙离哪能不知道他的小心思,丝毫不为其把戏所动,“惯会使这些见不得人的小把戏,人家术士好歹还会把木板藏得像点。”
她抬手取过岸上的竹椅,在水面上坐了下来。
莫离听着师傅的嗔责,知道师傅她老人家是不生气了,于是赶紧起身凑过去拍马屁道:“师傅慧眼。嘿嘿。”说着赶紧勤快地为师傅松松肩。
仙离再一次无奈。这些年来带着他四处游历,悬壶济世帮助百姓,希望能抵过这孩子之后的罪孽。
我希望那场灾难不要发生。可是,真的会吗?她皱眉,脸色沉重下来。
“师傅,你怎么了?”莫离发现师傅不对劲,马上俯身问她怎么了。仙离看着伏在膝前一脸焦急地少年,突然有些恍惚。
而后竟直直向身后倒去。“师傅!师傅——!”
月白色云纹华服掉进水里,染了淤泥,一时间竟让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仙离多了几分平易近人,莫离不敢怠慢,慌忙将她打横抱起直奔家门跑去。
从水里捞出来后,她竟病了。
“许是染了风寒。”莫离诊脉后道。
仙离苍白开口,丝毫不留情面道:“你的医术还是我教的呢。”
“别动!”却被他训了一句:“是啊!医者都不自医的!”嘴上嫌弃着,手上为她掖被子的动作却是未停。
说着又突然紧张道,“糟了!”
“怎么了?”仙离一脸疑惑。
“我的药!”说着他就慌慌张张地匆忙跑出去。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冒冒失失地,她摇头轻笑,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好一会才勉强用灵气压住,她皱眉,我的时间不多了。
莫离端药进门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她盘腿坐在床侧,捂着胸口面色凝重,他又开始发牢骚了:“我的天呐,你怎么又开始打坐了?不是说好病重不能运气吗……”
然后又絮絮叨叨说了她一大堆。
4
这夜,莫离照常为师傅熬了药,走到她门前想要送进去时就听到有人在说话。
“这笛子是我从某个大妖身上看到的,七孔白玉,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了。长笛念主,带我循着气息一路找了过来。”
“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仙笛与我而言留着也是无用,你也一并带回吧。”
“仙离,你我纠缠多年,如今就像老友一般,我怎能不顾你的安危独自冷眼旁观?”
竟然有人来拜访师傅?我跟在她身边六年了也没看到她有什么朋友来往啊。可是又为何偏偏在入夜后前来?
偷听不好。他想着,于是转身要走,突然又想起师傅有病在身不能使用法术,万一那人图谋不轨怎么办?不行!
他走到一半又折了回去。
“你走吧,几渊,我是不会回去的。”回去?回哪去?
“你可想清楚了?你身为天界神女,神体虚耗至此不回天宫是会消失的!”消失?师傅会死?他屏住呼吸,突然愣住了。
“我意已决,毋需多言,你请回吧。”仙离摆摆手,然后虚弱地走向床榻。
却不料几渊突然出手,因仙离背对着他自然没想到他会偷袭,倒下之际被几渊拦肩扶起,他带着她正要出门,莫离就闯了进来,挥舞着随便划来的木棍,一脸防备:“你别过来啊!放开我师傅。”
他本想对方是个满脸粗犷的卑鄙之徒,不然怎么会偷袭?没想到开门是一个周身弥漫着阴冷气息的英俊男子,身形高大,比十七少年整整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的目光睥睨一切。
他甚至感到了威严。
像王者一般的威严。
5
莫离被他的气息与畏惧笼罩全身,手一直在发抖,眼神却仍然倔强不服输地瞪着他,面色不善,几渊突然冷笑一声:“喔,你就是仙离的那个小徒弟吧。”他故意在小字上停顿了一会,揶揄他不自量力,却还是解释道:“我与你师傅有婚约在前,现在不过是带她回去成婚罢了。”说着抬腿略过他。
却不料胳膊被人突然拽住,他侧头,见小小少年已然换了一副样子,双眼隐忍通红,额角隐约有青筋露出,一字一顿地说:“我说了,放开她。”
几渊贵为上神,何时受过这等气?他松开仙离,打算好好修理一下这个不懂礼法的臭小子。
纵然莫离这几年跟着仙离认真修习心法武功,身手也可以完全对战几个彪形大汉,可对方是天宫上的朱雀少神,他一介凡人怎么打得过他呢?
不过五招,他就被狠狠摔在了桌子上,几渊长腿曲起,赭色长靴踩在他背上,没用什么力气就让他动弹不得,只能回头继续恶狠狠得瞪着他。
“咳咳——”仙离挣扎醒来,看见几渊踩着莫离,后者虽不能动弹,可头上戾气聚集隐有爆发之势,恐怕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