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非君之过。”
一片静默中,温润的声线悠悠响起,不带凡尘烟火气,抚平了众人焦躁的内心。
洁白如雪的外袍不知何时披上肩头,皮肤与布料的触感告诉他这是极罕见的北海冰蚕丝。披在身上却毫无凉意,反而带着温暖的体温。
抬眼,是一双温和的眼眸,瞳孔漆黑,如同浸润了江南千年烟雨的青砖黛瓦。
“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心思庞杂德行不修者,难免沉沦五感□□,行为失当。”
不归看了眼缩在一角瑟瑟发抖的三人,又仰头看向白衣儒师。
带着温和的笑容,他按了按少年的头,轻声开口:“夜已深。灵犀,带不归回去吧。”
月灵犀闻言,不由小心翼翼看了眼太史侯。
礼执令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紧攥的双手隐隐发抖,对乐执令的行为恍若未觉,只死死盯着座下三人。盛怒的眼神如有实质,将作恶的三人刀刀凌迟。
笑不归说完一句话便又恢复漠然不语的模样,苍白着脸色,整个人仿佛泥塑木偶,任由月灵犀带走。
弦知音看向太史侯。
“好友,此事……还望你给个交代。”
“自是如此!太史侯,决不姑息!”
…………
小心地阖上门扉,屋内的谈话声也就此断绝。
夜幕深沉,残月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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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将葵木阵的变化推演完毕,饶悲风正欲离开,却遇上月灵犀将不归带回曲怀觞的小院。
一路上少年依旧不发一言,夜幕掩盖了他眼中的寒芒,却依旧有无形无声的怒意隐而不发,压迫得月灵犀几乎要落荒而逃。
这样的不归,是她从未见过的。
终于将人送到,月灵犀将曲怀觞拉到一边,小声将事情经过陈说分明。
平静地听完事情的经过,曲怀觞始终保持着平日的仪态。
“此事吾已有数。灵犀,实在是麻烦你了。夜已深,我送你回去吧。”
月灵犀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看曲怀觞。
男人的神色如常,唯紧攥的书简泄露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情绪,而屋内还有个仅凭沉默便能她颤抖的不归少年……
迟疑间,饶悲风灰头土脸从屋内出来,一脸不痛快。
“怀觞,这小子受什么刺激了?阴森森的眼神看的人心里发毛,也不肯说话。我是搞不定了,你去看看吧。”
曲怀觞不禁皱眉,未曾有所动作。月灵犀忍不住推了推他。
“他这时候……怕是只有你的话能听进去了。不必担心我,何况还有饶悲风。”
曲怀觞无奈。
“……也罢,吾会和他好好谈谈。灵犀,此事吾会处理,汝不必担心。”
“恩。你也别太操心了。吾明日再来。”
充当护花使者的饶悲风看俩人打着哑谜,一头雾水。
“灵犀,到底出什么事了?”
回头看了眼映照在窗棂上的人影,月灵犀面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麦多问了,走吧。”
走进房间,曲怀觞就看见笑不归呆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略低着头,长发遮掩下看不清表情。
一灯如豆,暖黄的灯光洒满房间,巨大的人影投射在墙上,显得诡异万分。
走近两步,曲怀觞并未开口,居高临下,伸手撩开了他的衣领。
暴露在空气中的锁骨精致纤长,珠玉般的肌肤白皙,仿佛最精美的白璧,数息之前的伤痕已经荡然无存。
见伤已无碍,曲怀觞顺手取过一张椅子,好整以暇坐到对面,神情严肃,俨然要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
以他对不归的了解,搞定区区礼部学子,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如今闹得如此不可收拾,不是他有意为之那就有鬼了!
“戏演够了吗?现在告诉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归动了动,终于抬起了头。果然不是受打击的模样,反而平静地分析起了事情的经过。
“三人中,戴运礼显然是领导人,檀弓少仪和明堂月令是追随者。然而檀弓无主见,戴又冲动莽撞,从仅有的几句对话就可以看出,一切都是明堂月令煽风点火。”
然后少年微微皱起眉,似乎有所疑惑。
“礼执令管理素来严苛,部中学员不敢放肆。何况吾虽四处张扬,在礼部也颇为收敛。为何礼部学子会如此不满,不顾乐执令的颜面,不惜引动礼执令的怒火,也要对吾出手?吾想不通有何蹊跷,干脆任其施为。却没想到他们得寸进尺,所以才……”
“所以才把扇中的暗器招呼到了自己身上,让所有人都以为你被侵犯了?这种事情很有趣吗?礼乐两部执令为你相争,三名学员从此身败名裂。笑不归,你胜利了,你得意了?”
话语被打断,不归隐约察觉到了对方的怒意,却又不明所以,只好继续解释。
“不论乐执令有没有出现、是否为我说话,只要礼执令惩罚了我,只要乐执令还有意要收我为徒,礼乐不合的风声是传定了。我这么一闹大,反而会让他们意见一致,联手压下此事。”
曲怀觞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怒意。
“避免礼乐相争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两败俱伤、不留余地?身体复原迅速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这一点一滴消耗的都是你自己的寿元!笑不归,不要因为自己的命是向老天借来的,就随意糟蹋好吗?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喝问一声高过一声,曲怀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诡异的沉默,唯有明黄色烛火跳动。
仿佛遇上了艰深的难题,不归认真思索了半晌,才又迟疑着开口。
“你这是……气我伤了自己?因为对方不爱惜自己而感到愤怒……也是关心的一种吗?”
“我……”
曲怀觞张了张嘴,忽然感觉哑口无言。深深叹了口气,又回复了往日的温和。
“是的,这是朋友对你的关心。不光是我,乐执令、灵犀、饶悲风,甚至礼执令,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他们都很关心你,不希望你受任何伤害。”
四目对视。少年的眼眸好似最深沉的夜、最沉静的潭,平静、澄澈,又难以捉摸。
“我知道了,为了关心我的人,以后我不会再轻易伤害自己了。伏龙,这种无关己身、单纯因为他人而生发出的感情……我理解的有些慢,你不要生气……”
少年答得很认真,话到最后,简直好似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他心似琉璃,看破人间罪恶阴暗;他灵性非凡,却无法领会单纯无私的感情。
曲怀觞心中百味杂陈,只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乐执令和伏龙似乎都很喜欢按他的头。
虽然不喜欢与别人碰触,这种感觉……倒也不坏。
按了按胸口,长久冷寂的地方,最近越来越鲜活炽热。
被关心、被在乎,确实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吧?
“汝怎样?”
摇了摇头,少年又把话题扯回了今夜的事故。
——他还有疑惑没解开呢,不搞明白今晚是睡不着了。
“伏龙,射执令是怎样的人?”
曲怀觞愣了愣,一时没转过弯来。
“为什么这么问?”
“今夜之事,涉及礼乐,在场却有射执令和月姐姐两个无关人等,这有问题……”
曲怀觞哑然失笑。
“礼乐射三部执令乃是至交好友,一起出现有何不妥?而灵犀是射执令义女,侍伴一侧也并无问题。”
“义,义女?”
“灵犀跟你说过的哦。”
不知为何,少年被这消息打击得语无伦次。
“不,这不对……何况还有一手推动事故的明堂月令,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
“不归,汝又较真了。”
曲怀觞哭笑不得。
“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智计,通盘考虑衡量得失,定计布局举重若轻。他们只是普通人,一时冲动不及后果是很正常的事情。而射执令只是恰逢其会罢了。”
“我……可是……”
“不要多想了,此事交由执令去头疼,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睡一觉。”
看着不归乖乖躺好,曲怀觞吹熄了烛火,离开了房间。
门扉合拢的声音传来,少年忽又睁开了双眼。黑暗中琉璃似的双眸亮如晨星。
——不,不对。一定有问题。
他的直觉向来敏锐,而且从未出错。
他不喜欢东方羿,东方羿一定有问题。别的不说,今夜若是师尊和礼执令真的起了争执,真正得益的就是他。
何况还有月姐姐身上的神秘魂魄。
啧,在学海玩的久了,连老头子留下来的烂摊子都忘了。
少年披衣而起,留了张字条,偷偷溜出了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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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
只过了一夜,公告栏便多了张告示。
礼乐二部执令联合署名,通告礼部三名学员触犯学规,私下斗殴,情节严重,失仪失德,予以除名。
一时间,群情哗然。
即使是罪恶滔天的学员,学海无涯都会是以儒门学规亲自处置。似这般驱逐之罚,几百年不会出现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