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璃安是从山上采草药归来时，遇见凌卓的。
庐秋山远离江湖，避开尘嚣。这里植被茂盛，藏了很多珍惜的草药。飘渺的雾气使刺目的日光变得柔和，远远望去，整座山和煦暖暖，常被外界称为仙山。
璃安卸下装满草药的竹筐，抖掉一身的草屑松针，整理完头顶的双丫髻，她提着竹筐去找师傅。
师傅没像以往那样，把整筐草药倒出来一一过目，而是往旁边一放，为璃安引荐坐在席上的人。
他着一身深色的直襟长袍，虽坐着，但下襟笔挺地垂在膝前。头发用头巾束在脑后，见惯了他戴捕快帽的样子，这般端然俊朗的模样，璃安还是第一次见。
“璃安。”凌卓看着她，轻轻唤了一声。
一顿饭，凌卓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使璃安掉了三次筷子，打翻了一碗汤，连师傅都看出了端倪。
“凌捕快是从你之前住过的桐州来的。你们之前可认识？”
璃安连忙摆手，“不认得不认得。我一只山间小狐狸怎么会认识大名鼎鼎的捕快，是吧？”
凌卓放下筷子，冷冷地看着璃安，又收回目光：“是，不认识。”
她不愿承认过往，他便替她守着。
彷佛当年那两年零四个月的相处，都不复存在。
“饭后消消食，可有人带路去趟山上？”席间不止他们三个人，别的药童有些跃跃欲试，可凌卓的眼睛只盯着璃安。
师傅舒活了一下筋骨说：“璃安，我有些倦了。”
璃安便说：“是，师傅。我陪凌捕头走一走。”
2
将师傅送回房中，璃安才知凌卓此次来的目的。
“璃安，凌捕头此次代表桐州衙门而来，想为城中百姓多备些药材。虽说我们远在江湖不爱和朝堂拉扯，但这救人的事还是得多上点心。”
璃安恭敬地应道：“知道了，师傅。”
待她从师傅房中退出，凌卓已等在门口。暮色沉沉，天上已经出现了些许疏星，他站在一片树影中，修长的身体挺得笔直，仿佛候了许久。右手擎了支火把，把他的侧脸衬得发亮。
“看够了吗？”璃安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低下头。
凌卓看璃安没有束发，棕色偏红的头发拖在身后，打量了半晌，才说：“走吧。”
庐秋山本来就静，进了夜间就越发静谧些，听着一路虫叫，璃安脚步轻快地在前引路，凌卓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火光照着两个人的影子，一会重叠一会错开，明明暗暗纠缠不清。
两人一路无言，踩过地上绒软的松针，发出沙沙声。
璃安走累了，倚着一棵树干站着，问他：“桐州衙门那么多捕头，怎么把你派来了？”
“是我主动要求来的。”
“有草药的山有很多座。”
“因为你在这里。”
听见凌卓如此直白的话，璃安一时陷入沉默。
树上突然一阵声响，兜头而下了许多花瓣和树叶，璃安惊叫了一声，凌卓立马举起了火把。
“是只松鼠。”借着亮光，凌卓把她头上的花叶一片片摘下，末了，他还用宽厚的手掌在她头顶抚了好几下。
留恋着这温热的手掌，璃安自嘲地弯起嘴角：“凌卓，我不会再被你诓了。”
“你若有自信不被我诓，怎么不敢看我？”他的声音里带着笑。
“谁说我不敢？”璃安咬咬嘴唇，头脑一热，一抬头径直跌进他的眼睛里，两个鼻尖隔着半寸就要挨到了一起。
璃安猛然推开凌卓，快步跑开，凌卓追在后面。
她的心跳越发快了，丝毫没有犹豫，她就变回了狐狸身，一下子窜进茂密的树丛里。
凌卓停下歇了口气，拿火把装腔作势地四周照了一下，“我看见你了，小狐狸。”
璃安躲在灌木后面，捡了块石头扔过去：“你别跟着我。”
“我会迷路。”凌卓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
璃安从灌木后面跳出来，周身被红棕色皮毛覆着，只眉间有三颗如疏星般的雪白。
一人一狐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除了火把所照亮的范围，周遭都是漆黑。仿佛天地间就这么寸隅之地，只剩他们两个。璃安瞪着凌卓，眼睛都酸了，忍不住流下泪。
“我真不该认识你，凌卓。”璃安带着委屈地呢喃着，“更不该喜欢上你。”
3
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璃安第一次去暮春的灯会夜游，就遇见了凌卓。
暮春，桐州总会举行一场全年最盛大的灯会，人的庆典，动物自然也得遵守规则，化作人形。
璃安怕女儿身招惹是非，就变作了男儿身，衣服还好说，就那头头发着实扎眼，她把头发熨帖地盘在头顶，罩上一顶公子帽。
彼时有一个面具摊围了好些人，她拿起最骇人的那个面具，在脸前比划。面具好是好，只是眼睛处没留出两个窟窿。
“面具不卖。”璃安这才注意到倚在摊旁的凌卓，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额前垂下的头发，剑眉下藏了双凛冽的眼睛。
末雪拽拽璃安的袖口，怯怯地说：“我们走吧。”
璃安心里也怕得紧，咽了咽唾沫说：“谁说我要买了，我只是戴戴看。”说话间，她就把细绳绑在帽子上，面具半顶在她的脑袋上。
空中乍响第一朵烟火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
凌卓从腰间拔出短刀，人群互相推攘，尖叫声响成一片。
逃窜的一只妖朝璃安的方向奔来，眼看黑色的爪子就触到了自己的脸，璃安整个人都吓傻了，只一刹那，黑爪变成了黑气。凌卓的短刀上往下滴着暗黑色的血。
他走过去，把璃安头顶上的面具拨到她脸前，“小狐狸，这血腥的场面还是不看为妙。”
璃安就在一片漆黑中杵在原地，她本就是狐狸，从一出生开始就见惯了血腥。
耳边凄厉的惨叫声消弭之后，末雪掀开她的面具，“璃安，我们回去吧。”
“你先回吧！”眼看那抹身影，就要在街头拐角消失，璃安变回狐狸，嘴里叼着面具，一路追去，直到到了桐州府衙前，凌卓才停住脚步。
“你要跟我到几时？”
“你只要不赶我走，我就一直跟着……做个徒弟也行。”
一人一狐，璃安满眼的赤诚，凌卓依旧漫不经心。
“好不好？你倒是给个回答。”
他漫不经心的眼神一下子僵住，顺着他的目光，璃安转过头，一下子怔住。
虽然是第一次见，但她认识这个一身白衣的女侠，冷如冰。
“好。不过不是徒弟，是伴侣。”半晌过后，凌卓答道。
4
璃安就这样搬进了府衙，一住就是两年。
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小狐狸，凭什么，能跟桐州武艺最强的凌卓捕快陪伴相依。
“你呆在这里，要日日变作人形受尽拘束，还不如和我回山林里去，过得自在。”末雪上门来劝过她几次，“况且连下等的斑鸠都等着看你的笑话。”
“我就是个笑话。”璃安倒在床上，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
她何尝没动过回山林的心思，这两年，冷如冰回来过三次，第一次凌卓握了她的手，第二次凌卓背了她，第三次吻了她的额头。这三次，冷如冰都恰好在场，璃安再蠢，也知道凌卓是在作秀。
冷如冰云游的日子里，凌卓顶多会用宽厚的手掌揉揉她的头顶，除此再无半点亲密之举。
她也曾心血来潮的问过：“我听说伴侣之间最基本的就是互相喜欢，可我们……”
“可我也并不讨厌你。”凌卓在她面前向来没有隐瞒。
虽不喜欢，却也不讨厌。留在身边挡些莺莺燕燕又如何，反正她那般无心无肺。
反正他也没赶我走，守着这卑微又盛大的自尊心，过了两年。
眼看就是宵禁了，府衙里没人知道璃安去了哪，凌卓急急忙忙地去寻，最后在一处酒馆找到了她。
烂醉的璃安，狐狸尾巴都变了出来，在身后左摇右晃。
凌卓一脸铁青地坐下。她不知死活地抬起头，“你来了，我们喝一个。”
璃安稀里糊涂地被他抱在怀里，一只胳膊搭在他脖子上，怎么躺也不舒服，索性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环住了他的脖子。凌卓低头看了眼满脸通红的璃安，突然没了脾气。
“小狐狸。
“嗯？”
“以后别自己一个人偷跑出来喝酒了。”
像是提前预料到她会问为什么，凌卓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会担心。”
寻不见她的时候，他竟怕她呆腻了，自个偷跑回了山林。寻见她的时候，看见她那火红的尾巴，又怕她被人捉了去。
璃安微微睁开眼睛，头顶正上方悬着几粒疏星，她觉得安心，阖了眼。
皓月和疏星撒下柔和的光，凌卓踩过投在地上的影子，每一步又缓又沉，路边的店家都打烊了，笔直的路上只剩了他们两个，漆黑的长路仿佛没有尽头，没来由的知足停了一瞬，就从凌卓的心头倏然划过。
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府衙前，一袭熟悉的白衣。
“回来了？”凌卓先开的口。
明明很足的势头一下子泄了气，冷如冰接话，“我留下，只有你和我在一处，可好？”
凌卓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璃安，她睡熟般的安静，只顿了片刻，便说：“好。”
5
璃安从凌卓身边逃走后，才听说了他和冷如冰的故事。两人从小在一起长大，凌卓虽然天资聪颖，但在武艺上总是频频败于师姐冷如冰，争强好斗的心后来竟转为了爱慕。一个甘于在府衙当差，一个乐得行走江湖，谁也不肯让一步，只能分开。
璃安正是在这个空荡，闯进了凌卓的生活。
虽然想过无数次会被抛弃，虽然时时刻刻做好了听狠话的准备，却单单被一个“好”字击退，败得溃不成兵。
她没有回山林，也没有离开桐州。
不怕别人看笑话是假，此生能放下凌卓也是假。
她换了一个又一个住处，开始还避着府衙前的那条路走，后来光明正大地走了几趟，也没有碰见凌卓。一个小小的桐州，凭着有缘无份，两个人竟再也没有遇见过。
托了狐狸族长的命令，末雪来找过璃安几次，“你是我们这辈狐狸中生得最好看的，难不成你为了个捕头，要一生独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