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精怪:三垂首

2020-04-13 20:49:55

古风

楔子

我记得的那个人,白袍银铠少年意气,从没有别的模样。

什么模样?

......我若能见到,便好啦。

1

阿莫年幼入宫时,懵懵懂懂,战战兢兢。

雪球似的小娃娃,细胳膊细腿,怯懦神情那是一眼便知的弱不禁风。即使墙根那里的青苔,在她看来,也有那么几分的尊贵与可怖。

到如今大了些,身子骨被磋磨得结实了,也还是觉得活在宫中,自己尚不如草芥。

但就是这么个不如草芥的小宫女,却被点了名去侍候御花园西北角那一株“举世无双”的青叶枫。

“你可看好了,这可青叶枫乃是西北大漠出产的稀世奇珍,世间只此一株。”凶狠的管事宦官吊着嗓子,阿莫听他说一句便点一个头,却叫他更加耀武扬威起来:“听好!如今点头如捣蒜,若是这枫出了什么岔子,那就是人头落地!...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婢子一定好生看护神树,拿命护着!”阿莫被这一惊一乍的威吓弄得忐忑,当下也忍不住吊高了声。

“听见了就听见了,那么大声做什么,叫魂呢?!”不想被阿莫反过来惊着了的管事人甩了两下拂尘,看着面前的小宫女满脸嫌弃。

阿莫立时住了嘴,小声称了“是”,便躬身送走了顶头的上司。

那管事人哼了两声,三步两步扭出了这片杂林,瞧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倒叫阿莫不太相信这树真的有那么“举世无双”。

“嗯......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照顾你的。”阿莫直了身,伸手拍了拍身旁枫树的树干,颇有些哥俩好的意味。

但是打量着,她就越发觉得这棵树没什么特别。

哦,除了那些“枫叶”之外。

因着草木有四时不同的表象,阿莫无法确定这青叶枫会不会开花或是会不会结果。

她围着树转了一圈,抬起头时便可以见到一尺高处触手可及的树冠。

那里的叶子青葱若竹色,样子却如同鹅掌,迎风左右摇晃着,似要捉住那一两缕清风在手,反复把玩,显得十分有趣。

御花园中有树种类数百,作为专职花木的女婢,阿莫都一一观察过。如今一一对比来,青叶枫的叶子,的确算得上“举世无双”。

此时四下无人,阿莫便偷着闲继续观赏。

只是树木终究树木,看得久了,便也觉得无趣。

入宫多年,阿莫的少年心性渐渐消磨,虽因那鹅掌叶形唤了几刻的新鲜,但一想到自己的头颅便维系在那枝头叶梢,再有趣,也变得无趣甚而有些恐怖了。

2

雍朝当今的帝王正在暮年,比之年轻时不爱山水,却喜欢园林小景。只要得了空闲,便会带着皇子皇孙还有嫔妃们,到这御花园中到处游玩。

只是对于阿莫而言,君上的喜好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被分到了照料青叶枫的差使,便就定死了要同这枫树共生共死。

便如宫中的年岁悠闲而漫长,阿莫自从领了差使,就同这青叶枫一般被圈在了御花园的西北角。

虽然树顶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名头,人也背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所谓差使,却双双被人遗忘,鲜少再见到人烟。

说起来,这也是雍朝君上年纪越发大,前朝皇子们争来抢去,连妃子也一个两个冲到漩涡,无人再有悠闲心思来观花逗草的缘故。

而这,也让今日出现在御花园中那白袍的小将军,显得突兀,更显得冥冥之中有所定数。

为何呢?

这御花园占地何等庞大,西北角从来是偏僻角落,那迷了路的小将为何偏偏到了这里?

而到了这里时,又为何惯来打瞌睡的阿莫偏偏清醒着?

再来,明明是对这御花园各方路线驾轻就熟的阿莫,为何偏偏因着小将军在身旁的脚步,便乱了记忆,想不出如何出园?

“无妨的。想必女使恪尽职守,久在这青叶枫树一旁,未曾再到园子其他地方去,才会如此。”

小将军围着御花园迷了几次路,见阿莫在一旁急红了眼圈,反过来安慰有些自责的阿莫。

这时阿莫才知道,这小将军乃是世袭的武职,名叫汪林。他父亲是当今君上早年的伴读,如今从边关归来述职也是叙旧。

“陛下叫我来花园中玩耍一会,待他们谈完不见我,定会遣人来寻我,女使不必自责的。”

汪林刚刚及冠,声音还带着几分少年未脱的稚气,但那清朗的俊逸元气在令阿莫安心的同时,也叫她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好在陛下身边的人很快喊起了汪林的名字,整个御花园被数个太监分了区域,不多时便找到了失踪了汪家小公子。

“我该走了,多谢女使方才助我。”

汪林听见了来寻自己的太监自知要走,便也向阿莫到了别。只是他向外走了两步,忽又抬头看向了阿莫身边的青叶枫,问道:“阿莫女使,这树开花吗?”

少年郎的神色认真,阿莫被点了名,心跳忽就乱了节奏:“汪将军,”她试着看向汪林,但很快也抬头看向了枫树:“这树才来半年,何时开花,”她有些不想说话又或是不知该说什么,便停了一停,才轻轻道:“还未有定数。”

汪林一直看着树,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只见他胡乱点了点头,便道:“若是这树开花,我定要来看看的。”言罢,再向阿莫作了揖。

阿莫连忙还礼,但没等她起身,汪林已经先走一步,在“汪公子”“小将军”那几叠声的问候与簇拥中,远去了。

一片喧闹之外寂静无声的角落里,青叶枫如往日一般不为任何外物所动,阿莫伸手扶着树干,感受着慢慢回复了节奏的心跳,却觉怅然。

3

风云变色在瞬息之间,即使是阿莫这被发配边角的人,也在前朝后宫浓烈的血腥中,嗅到了天下即将大变的气息。

但这还是同阿莫无关的。

自汪林问了那一句,阿莫便专心等着看这青叶枫究竟是否开花。

只是数年冬去春来,满园的繁花绿叶开了败了或者谢了落了,竟都与这青叶枫毫无干系。

往日初来管这树的半年,阿莫因着谨慎小心的意思一直对青叶枫好生侍候,故而树木便敲上去绿云剔透,长势喜人。

但如今为了开花的事情再看,阿莫便发现无论春夏秋冬如何变幻,青叶枫的枫叶总是翠色欲滴,也从来不长个头。

刚来时,阿莫只比青叶枫矮了一尺,如今,青叶枫也依旧只比确信自己不长个子的阿莫,高了那么一尺。

不过,若是汪林真来看看是否开花,只怕是要比树高上多了。

昂着头抬着手去捉一朵落在鹅掌枫叶间的半谢桃花,阿莫的忽然想起了几年前让自己难得闻了人声的小将军。

说来神奇,虽然许久不曾见到,可是如今只在脑海中提到了名字,阿莫这颗远离人烟之后越发淡漠平静的心,便有些波澜微微起伏——明明连汪林如今长什么模样,也并不清楚知晓。

左右空闲,阿莫试图想象。

武将世家,身形必定结实而修长,气质必定疏朗而清俊。

明光铠甲覆于白袍,鸦色发髻束在银冠,蹀躞窄袖,看起来,当比上了年纪的陛下于御花园假作游猎入画时,更加英武挺拔,年轻俊秀。

思及此处,阿莫又想起以前见到陛下穿了一身行头张弓搭箭却拉弓不成,最后只好换了姿势让画师钻研入画的往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是这一笑,脑海中汪林的图景,便又消散了。只有那个离开时仰着头去看树顶青枫摇曳的少年侧脸,柔和着御花园角落难得的明光,显得真假难辨。

但再难辨的真假,再模糊的面容,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阿莫还是认出来了。

彼才早朝方下的时间,前庭的散朝钟声没有响起,却平地升上了震天的杀声,顷刻之间就笼罩了整个宫廷。

往日冷清的御花园平添了杂乱与喧闹,即使是阿莫所在这无人来往的角落,也被刀兵相见的征伐之声搅乱。

也就是在这一团乱麻的局势中,汪林的脸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了阿莫的视野中。

明光的铠甲有斑驳伤痕,白袍上有血迹与撕裂之纹。鸦色的发髻失了发冠呵护,有一半落在了肩头脑后,似乎又是一层挡下敌人自身后偷袭的甲胄。

年少时青涩的眉目如今已显了凌厉,点漆一般的眸子正被脸上沾染的血色狰狞着射出凶狠,手中的剑一如毒龙,直捣敌人心肺而过,招招致命。

只是胜利在望的将军不曾见到他背后,那只正准备刺向他的冷箭。

但阿莫看见了。

她看见了那只即将发射的冷箭,看见了那个张弓搭箭的人,也看见自己胸前绽开的血莲花,还有颈间被青锋扬起的鲜血。

直到面前的人被另一人刺穿,阿莫才终于什么也看不见。

这场宫廷争斗算是速战速决,只是汪林直到见了那棵青叶枫,才意识到方才手下收敛过去的女尸,是多年前的阿莫女使。

几年前还要他抬头去看的枫树并未长高,倒是他如今随意一眼,便可以看到整个树冠。

这矮矮的绿云由鹅掌一般的青叶拼凑而成,本来是要捉弄四时清风的枫叶如今沾了三三两两的血迹,捧起的不再是霜雪雨水,而是没有了生气的生命。

但宫廷天变,没有了生气的生命,何其之多?

在树下站了一会,待手下招呼尸体收敛完毕,汪林便去复命了。

在他身后,那一树的鹅掌青叶,托着那斑驳血点,寂静无声。

4

朝廷更替,新皇掌权,便是百废待兴。

汪林作为武将,又是将宫廷拿下的功臣,不说他样貌英武,即便丑成炭火,也自然是新朝崛起时炙手可热的抢手夫婿。

这一点汪林自己清楚知道,新皇也知道。不过新皇名为枢机,乃是汪林自小玩到大的至交好友,心里知道对方已经有了喜爱之人,便也谋算着要如何将这个婚赐下去。

正好,御花园新修整完毕,园子中心那株举世无双的青叶枫树居然在今年生了红枫叶,可谓是天下奇观,新朝祥瑞。

用这个机会宴请群臣赐下御婚,那是再合适不过的。

提前得了发小递过来的消息,汪林也是喜形于色。

这位功成名就的将军大人当天半夜,便如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般翻了未来岳丈的墙,隔着房门同小青梅说好,以前没能请她看到青叶枫的花,这次一定在这红枫奇观之下与她正经定下婚约。

这样说来也奇,等满朝文武带着这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进宫赴宴,顺便带着礼物准备恭喜新人,正式在御花园那青叶枫旁入座时,满树的红枫,似乎越发艳丽了。

更奇的是,只在汪林领旨谢恩将起之时,那红枫竟纷纷扬扬。于此无风之时,也在满座贵胄之间流转,飘扬。

“青叶枫红,如今又无风自动,绕我君臣,这是上天有吉,佑我雍朝,佑我陛下!”

“佑我雍朝,佑我陛下!”

“吉兆啊!”

自一人开头山呼,旁人便是迎头赶上。一时间高呼“万岁”“吉兆”之人此起彼伏,直将在上首的新皇哄的眉开眼笑,仰天大笑。

如此欢乐,便是酒酣胸胆正开张,满座珍馐贺祥瑞。

汪林一起身便被人围着敬酒,他今日是真高兴,便来者不拒。到了拒绝不得时,便告罪遁走,叠声说着要准备迎亲,往宫外去了。

只是他不曾注意,那满座哄笑之人肩头的红叶皆可拂去,唯有他侧颈那一叶红枫,总在碎发肩头之间流连,迟迟不肯归去根底。

但随着脚步挪移,他却注意到了御花园中繁花似锦,前路有溪水淙淙,前路桃林粉嫩,十分地可爱。

汪林痴笑,知道自己醉了。

如今秋季,那里来的桃花盛开?

许是这般嗤笑惹了谁不快,待汪林将过桃林时,一朵桃花自他额角擦过,轻轻一点,落入了水中。

汪林顺着桃花踪影垂首,看着那小小涟漪晕过几层,待水面恢复平静,抬起头,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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