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七月十七日05.00
林重躺在床上死死地盯着手机上的这串字符，好像能找出什么错误的地方，却只看到5.00机械的变为了5.01。
他叹了口气，无奈的把手机锁屏，放在枕头边，又突然把手机拿起来，再次打开了锁屏。
时间依旧是五点零一分。
二
林重是北京一所高校物理学院的大三本科生，因为运气好投到一本圈内小有名气的科学类杂志上的文章得到了发表，所以被特许加入一个研究项目里。从六月二十八号本科生放假项目正式启动开始，他每天都是早上六点起床，整理完毕吃过早饭七点来到实验室做一些分发给他的简单工作。
在过去的十几天里林重已经习惯了早上六点听到闹钟再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的过程，但是今天却不知为什么五点就醒了过来。外面没什么噪音，昨晚他也和往日一样在十一点才睡觉，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正值盛夏，但清晨的校园还尚未变得炎热，偶有晨风吹拂还会带来几分凉意。暑假已经开始了十几天，平日里这个时间还能有几个早起锻炼的学生，今天则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寂静的校园里好像只有林重一个人。
夏天里的树叶正长得茂盛，阳光透过树叶只能在地上留下几个暗淡的光斑，让他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在校园里穿行，而是不小心闯入了某个神秘的幻境。
来到了食堂，果然这里也没有准备完毕，等了几分钟林重才买到两份早餐去了实验室。他照常习惯性的先看了一眼北467的门牌号才推开实验室的门，却发现早有一个人来到了这里。她背对着大门，两手揣在白色工作服的兜里，抬头看着白板上写得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推导，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林重的到来。
林重把早餐放在她背后的桌上，自己坐下来想边刷手机上的新闻边吃早饭，打开应用看到今天的头条后，却停下了自己习惯性往下滑动的手指。过了一会儿，白板前的女孩灰心丧气的用力揉了几下自己的头发，认命地叹了口气，回头看到桌上的早饭，突然恢复了活力：“得救了得救了！”
又高兴的走到了林重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来得比往常要早嘛，我还以为我还得饿一个小时呢，我很看好你追到我哦，学弟。”
她是林重的研究生学姐简莱，目前和林重在同一间实验室里工作，常常因为思考某个问题就忘记吃饭，让担心她会得胃病的林重从发现这件事开始就一直多带了一份早餐，看起来好像是一个相当粗线条的人。
没有人知道简莱每天这个时候在想什么，也许她的思绪已经追溯到了百亿年前飞速膨胀的宇宙，也许她仅仅是在考虑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孩今天会给她带什么早餐。
她就是这样一个跳脱的女孩，一会儿是山巅翱翔的巨鹰，一会儿是在庭院里蹦蹦跳跳的小麻雀。在她的生活里曾经存在过形形色色的人，但他们都不明白简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孩。
这个问题，有时候简莱自己都不知道。
过去的十几天里林重每一次都不会打扰她的思考，只会坐在椅子上边吃早饭边偷看她的背影，宽大的白色工作服遮挡得住她的身姿，却遮挡不住她的本质。对于林重来说，简莱的本质就是他喜欢的女孩。
不知从何时起林重就突然发现这位跳脱的学姐已经在他的心里占据了一个很大的位置，一个男孩喜欢上一个女孩是就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短短十几天的朝夕相处已经可以成为爱情的萌芽。
但是喜欢能代表什么呢，每个人的人生里都会遇到很多喜欢的人，可能是儿时隔壁邻居家的小女孩，也可能是坐在教室里前排的女同学，这种喜欢总是会无疾而终的，因为一旦不能见面，无论曾经多么靠近的心都会一点点分离。
林重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只会在每天早上带一份早餐，也只会在她沉思的时候偷偷看她几眼。悄悄的喜欢就好，林重想，悄悄的喜欢以后分离的时候就不会太难过。
林重抬起头，却没有如简莱所料地露出往日里那样被调戏后的羞涩神情，林重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相恋多年的爱人，但在浓烈的爱意里面，又刻意掩饰着隐藏不住的悲哀，这样的眼神让她完全不知如何应对。
“学姐。”林重总算是开口
“嗯？”简莱只能发出鼻音
“你不是对于穿越时间的问题相当在行吗，我想再问你一点关于这方面的东西。”
听到了意料之外的问题，简莱有些惊讶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哈？为什么会突然讲到这个？我没有告诉过别人这件事吧，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而且为什么要用再字，我们以前难道讲过这个吗？”
看到这一大串问题林重没有回答的意思，她皱了皱自己秀气的鼻子，却没有继续追究，而是坐到了林重的对面，开口道：“时间穿越也是很多内容的，你想问什么至少得讲清楚一点吧？”
林重思索了一下才郑重地问：“回到过去，而且改变过去，是可行的吗？”
“现有科技当然是不可行的啦”，她边说话边打开了面包的包装。
“那以后的科技呢？”
简莱尝了一口面包发现是自己喜欢的味道后满足地微笑道：“可以做一个大胆的设想，假如以后的科技的确足够发达，创造出了能够回到过去的时间机器，那么为什么他们没有来到我们所在的时代呢？结论就是并没有什么时间机器，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
当然这个推论也不严谨，可能未来的人为了维持时间的秩序，即使创造了时间机器也严格控制着它的使用，又或者他们已经来过了，只不过我们无法发现他们来过的证据。但这些想法比前者更加站不住脚，以目前的科学眼光来看，改变时间的流速是一件比较简单的事情，但逆转时间是不可能完成的。”
“而且”，她将吸管扎进酸奶罐子里，“即使我们真的通过科学手段回到了过去，改变过去在逻辑上也是很难成立的。比如外祖父悖论说的是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到过去杀死自己年轻的外祖父，因为一旦他的外祖父死了他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这样就没人能杀死他的外祖父了。
一种说法是时间具有自我修正的能力，一个人想回到过去阻止第一次世界大战，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萨拉热窝开在裴迪南大公身上的那一枪。但这个说法并不正确，如果任何事件都改变不了，那回到过去的人应该是以一种只能进行观测而无法被任何人观测的状态存在的，这种状态在我们看来无法想象。
一个人类变成这种状态的过程甚至比穿越时间本身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所以这种说法也有一定的修正，时间对于改变不同影响力事件的阻力是不同的，阻止一战或许很困难，但回到1914年的秋天给自己冲一杯咖啡应该是一件简单的事，我们回到过去可以做任何事情，只不过产生过大影响力的事情会被不断的巧合所阻止。
不过如何界定阻力的大小又成为了新的问题，回到过去杀死年轻的美国总统和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外祖父，哪一件事要困难一点呢？难道时间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阻力标准码？”
听到这里，林重明显想说点什么，却又忍住了没有打断她的话。
“另一种看法认为回到过去所产生的影响正好成为了既定的历史。还是举刚才的例子，在这种看法下，这个想要阻止一战的时空旅行者推了开枪的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普林西普一把，却阴差阳错的让这一发本来应该打偏的子弹打在了大公的身上。
过去依然是不可改变的，只不过时间旅行者改变历过去的行为本身就是过去的一部分。这种说法似乎是完美的，但它却违反了因果律。在逻辑上，因果关系是绝对单向的，一定是发生了原因才会导致结果，这个结果也许会成为下一事件的原因，却绝不可能成为它自身的原因。
而在刚才的时间观点里，一战爆发是原因，结果是让这个人回到过去阻止一战，而他阻止一战的行为实际上又是一战爆发的原因，也就是说，两个事件互为结果和原因，而这显然不符合逻辑。
当然，这也仅仅是以现有的认知来进行判断而已，我们也只能说以目前的观点来看改变过去并不可能，实际上也许不是不可能，只是我们的认知错了而已。”
说完简莱长呼了一口气，得意地看了林重一眼，林重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躺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她有些奇怪，扫兴地切了一声，继续低下头啃自己的面包。
对于简莱来说，这个大三的学弟谈不上对于自己多重要的人，一开始只是对他有点好奇和他聊了几句，不知怎么谈到自己总忘记买早餐以后他就给自己带了十几天早餐，可这又怎么样呢？如果追一个女孩子只用给她带早餐的话这世界上早就不会有单身的人了。
相信林重也是一样，他只是出于兴趣参加了学院里的研究项目，然后遇到了自己。自己对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偶遇的不懂得照顾自己的有一点点好看的学姐。
等这一个月结束，两个人都会从学校里离开回到家里度过暑假剩下的半个月，可能接下来的几天还会时不时发发短信，但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忘记对方的存在，以后在手机里的通讯录里翻到这个陌生的名字都需要反应半天。
但是他们确实能很轻易地习惯彼此的存在，就像现在这样，一个人陷入了思考，另一个人不会去打扰他，也不会觉得被晾在一边有什么尴尬。不过是两个相处十几天的人，却已经达成了一种独特的默契。有些人就算结婚了，朝夕相处好长时间，也没有办法习惯自己的生活里存在有另一个人，而有些人似乎初次见面就能彼此习惯。
难道这就是俗话说的缘分？想到这里，简莱突然觉得这里的气氛诡异了起来，明明到处都是乱丢的书籍和稿纸，既没有蜡烛也没有鲜花，谈不上温馨也谈不上浪漫，但是这些天里却的确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开始在这间小小的实验室里蔓延。
这时，一阵铃声把她从这些奇奇怪怪的思绪里惊醒，林重定在六点的闹钟响了，桌上手机一边振动一边响起了一段钢琴曲。
那是李斯特的《钟》，旋律清脆又诡异。
她吐了吐舌头，又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心里想自己是不是被林重在早餐里下了药，才会莫名其妙的想这些有的没的。
桌上的手机还在固执的振动和呐喊，林重却毫无反应，她刚想让林重把闹钟关掉，却闻到空气中飘来了一股烧焦的气味。突然，在她对面墙边的老旧空调就整个燃烧起来，并且迅速点着了地上四散的稿纸，好像在一瞬间之内，对面的所有东西都燃烧了起来，让她完全来不及反应。这时，林重才终于收回了放在天花板上的视线，看向了简莱。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惊恐的表情，好像眼前的绝境完全没有出乎他的预料。
“再见，学姐。”他说。
“你说什么？”在大火里简莱没有听清林重的话。
但是火焰和烟雾已经将他席卷进去。
此时，闹铃的钢琴曲演奏到了高潮，钢琴的琴键按动竟然汇集成了悠长的钟声，好像为葬身于此的两个灵魂叩响了丧钟。
三
林重再次醒来。
他没有看手机，因为每一次，他都会看到时间正好从五点整跳到五点零一分。
他在寂静的校园里穿行，却完全没有去在意与往常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他在食堂里等了几分钟，然后买了两份早饭。
他推开实验室的门，看到一个女孩正双手插兜抬头看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
四
林重没有如往日一般不再打扰简莱，而是径直走到她的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简莱有事要谈。
简莱明显对他今天的反常有些不满和奇怪，但是看到林重的表情就没有说什么，只是眨了眨眼睛默默地坐到了椅子上。
林重看着她一如既往的坐在自己的对面，没有在思考问题，也没有在吃早饭，只是满脸疑惑不解在等自己开口，突然觉得很难过。
“学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可能你会觉得我疯了，但请你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们已经死了很多次了。”林重说。
对面的简莱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
“七月十七号，我比平常早起一个小时，于是就提前来到了实验室，没想到你居然还是比我来得早，我开始边吃早饭边看新闻，你过了一会也开始吃早饭，这时候，我定在六点的闹钟响了，而整个实验室突然燃起了大火，我们完全没有办法逃出去，那时候我想，能和自己喜欢的人死在一起也不错，然后我们就一起被大火烧死了。”
“等等，”简莱尴尬地咳了一声，“虽然打断你很不好意思，但是你这个故事用来告白也不太合适呀，正常不应该是你英勇地把我救出来了吗？”
林重两手重重地抹了一下脸才继续开口：“前面讲的只是开始，本来死了就应该结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又一次醒来，看到时间依然七月十七号的早上五点，我以为我只是做了一个梦，可是这场梦未必也太真实了一点，我还是和上一次一样去了实验室，但是我没有把门关上，我害怕大火真的会发生，过了一会儿闹钟响了，在我以为没事的时候突然背后响起了门关上的声音，然后大火再次燃了起来。”
“所以？”
“我再一次回到了十七号早上五点，这一次我知道大火是真的了，我马上冲到了实验室，没用多久就说服了你，你也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只是同意和我一起在外面等到六点看会发生什么。
于是我们一起去了实验室旁边的食堂，等食堂里的钟指向了六点后，我们的实验室也没有发生火灾，”他顿了顿，“但是，这时候食堂挂在天花板上的大电扇突然发疯了一样的高速旋转，然后就掉了下来，把你的头像西瓜一样搅碎，血溅了我一身。”
简莱看着对面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突然觉得相当陌生起来，仅仅是想一下就会不寒而栗的场景，他却就这样对自己说了出来，短短一天之内，昨天那样羞涩的大男孩怎么可能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
她开始有一点相信林重的话了。
“然而我没事，只有你死在了那个掉下来的电风扇下面，我只是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但是时间没有重来，我意识到只有我的死才会让时间重置，然后我就从实验楼的顶层跳了下去，”他依旧面无表情，好像嘴里说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关，微不足道。
“果然，我再次回到了早上五点。一开始我的脑子里总在回想你死时候的画面，甚至我看到电扇都会害怕，但是后来我就麻木了，因为你死了太多次了，看到你死在我的面前我甚至都习以为常了。我想带你跑得远一点，但是地铁总是会停运，而一旦去打车就一定会有失控的公交撞向你。
我试过很多种办法，我找了所有可能可以帮助我们的人，可是一旦到了六点，你一定会死在各种各样的巧合之下，我只有一遍一遍的自杀回去救你。但是直到现在，我也还一次都没有成功过。没错，我是在给你讲一个故事，但这个故事是真的，是我和很多个你共同经历过的。”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林重的话听起来就好像是一个疯子的呓语，是一个随口编造的荒诞故事，在她的心底却一直有个声音让她相信林重所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而且在听到林重这样压抑而麻木地讲起这些事情，她甚至感到难过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救我？”简莱问。
林重沉默了一下：“我一开始只是觉得我喜欢你，救我喜欢的人是理所应当的。可是后来渐渐麻木了以后，我才发现我救你是因为你相信我，无论我说的话听起来多不可思议，你都会相信我，你总是愿意跟着我走，总是觉得我确实是在救你，总是觉得我可以救你。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会相信我呢？相信这样一个认识不过十几天的人？”
简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只是直觉吧，可能你所说的那很多个我在冥冥中告诉了我，让我相信你是一个舍弃了生命都要救我的人。”
林重揉了揉自己隐约发红的眼眶：“上一次我见到你的时候，我问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改变过去，你回答我即使能回到过去，改变过去也是不可能的。”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真的已经试过很多很多次了，但是我真的拯救不了你。无论我怎么努力你都会死在我的面前。”他的脸上淌满了眼泪，他的声音沙哑得让人听不太清，“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愿意和你一起死在一开始的那场大火里，但是我没有办法啊，我只要死了一切就会重来，我只能再一次无能为力的看着你死去。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累了。”
简莱轻轻地抱住了林重：“不要说对不起，我明白的，你已经尽力了。虽然我没法确切的体会你的经历，但我能感受到你的爱和无奈，这样就够了，谢谢你这么多次来救我，这个世界上能存在一个这样爱着我的人，我很幸福。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那么我可以接受。还有，如果我真的会死的话，今后也请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不要太孤独啊。”她轻声说。
林重走出实验楼，清晨的阳光已经逐渐变得强烈了起来，却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温暖，反而让他遍体生寒。实验楼的门口已经开始有研究人员进进出出，让呆呆站在门口的他显得格外突兀。
伴随着手机铃声响起，他曾经工作了十几天的小小实验室燃烧了起来，一群群研究人员惊慌失措地从实验楼里跑了出来，不知道什么地方拉响了警报，尖锐的声音在他耳边变得越来越刺耳。
有一个女孩在大火中死去了，她在得知自己必将死去的命运后选择在这间实验室里安静地等待，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如以前一样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是否对这样的命运有所不甘，是否对林重心生了一点点爱意。
她叫简莱，是林重悄悄喜欢着的学姐。
如果错过了太阳时你流了泪,那么你也要错过群星了。
——泰戈尔
四
林重醒来，头顶明亮的白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醒了！”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兴奋地喊，然后是一连串的脚步声，他努力地睁眼，看到一群人围在他的床边，高兴的看着他。
“恭喜你终于从梦里醒过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微笑道。
“梦？”他有些疑惑。
“是啊，你报名参加了学院里的梦境仪器实验，没想到仪器出了问题，没办法唤醒你，我们都很担心啊，还好你自己醒过来了。”
“原来只是梦啊。”他失落地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又开始高兴起来，“简莱学姐呢？这样她总算没事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