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生病了。
但有的人连续病了几十年,也就不觉得是病。他印象里老姜才出事故的时候,天天哭天喊地地说手废了干不了活儿,要去做伤残鉴定。现在老姜扫地、搬东西,外加修理设备,麻利得很,但还是上蹿下跳地要给他撮合对象。不管是啥毛病,习惯了都没问题。
孤单也是一种病,不过习惯习惯就得了。他看着胸口新换的铭牌,都用上纳米芯片了,光溜的外表和舒适的造型平添了高端的气息。然而那张证件照还是一如既往地难看,下面用宋体字标着界定他人生的东西——“章梓轩副研究员”。
副研究员,就是他在中心干了二十年得来的东西,但也许过一段时间上面的副字就将被拿掉。但这对他的人生来说,似乎一点意义都没有。反正,他一个人也花不了什么钱,没结婚、没孩子也没有经济压力。
可能很多同事一开始还会各种张罗着给他找对象,但等到听闻几次惨烈的失败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情。在他们的心目中,章梓轩也从年轻有为的新人逐渐变成了口味刁钻、性格奇怪的同事,再后来变成了似乎很有钱的钻石王老五,最后变成了疑似无性恋的单身中年人。
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只有一个人没有放弃他,那个人就是老姜。
老姜其实不是个文化人,只不过多干了几年活,对一些仪器略通,能进中心干杂务也是托不知道哪个亲戚的福分,反正他一直没告诉过章梓轩。但这不影响他们俩交朋友,两个人喝起酒来,或者玩起来也是一头的劲儿。
老姜总是在喝酒喝到一半时半开玩笑地对章梓轩说:“知道为啥我最初和你交朋友?中心那么多人,凭啥我就觉得你能玩到一起呢?”
每当这时候,不管章梓轩是故意装作不知道还是觉得厌烦了想要换个话题,老姜都会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老章,你别说。当初就因为我觉得你对我媳妇儿有意思,她还说看得出来你是个深情的人。
你说这情况,我怎么能放心呢?那肯定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只要让她和我不在的时候,我就总和你一起玩,不就能放心了么?”
“省省吧,我只是觉得她有点像一个人,其实也就只是眼睛像。你媳妇儿和你是绝配,哪里有我什么机会?从她才进中心,你们俩就奸情火热了吧!”他也是借着酒,随意发挥,说点不温不火的胡话。
老姜嘿嘿嘿地笑着:“那当然。”
不过,有的时候老姜喝多了,也会撒酒疯。有一次,他把酒杯排在桌子上,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老章!你就不是那种对女人无动于衷的人,虽说你吧,平常对女性冷冰冰的,相亲的时候说话不注意也忒不是东西,但你看女人时眼神的波动还是有的,那是骗不了我的。快说,你丫的到底是哪道坎过不去?是心里住了个人呢?还是器官有问题?真有问题也不怕,那谁不就在那家医院,我同学,男科一条龙,肯定给你好好治!”
不过,每当出现这种情况,章梓轩就记不得后面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和老姜的酒量是半斤八两。老姜不行了,多半他也断了片。反正他肯定是没有说出来为什么。
每天下午,章梓轩进行例行检查。由于中心在十年前进行了一次升级改造,现在进入核心放置区域已经不需要穿厚重的防护服。
他随身带着各种测量工具,还有记录工具。在日复一日看不到头的工作中,这是最繁琐但却最轻松的一部分了。
她,很美。
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他就深深地迷上了她。无色的液氮在循环系统中缓慢地流动,锡箔模样的薄膜紧紧地贴在人体上,显露出姣好的身材曲线,让这句身躯拥有蒙娜丽莎一般的迷之美感。玻璃由于某些原因被特意做成蓝色,忧郁的颜色给她加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11号,她就像薛定谔的猫。虽然从外表上和猫没有关联,但她的状态确实和那只可怜的猫一样,不生不死。
他从二十六岁开始就一直看着那具冰冻的躯体,在年轻的岁月里,有种感情让他决定留下来。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维持冷冻中心的研究工作,放弃了更好的机会。经过二十年的洗礼,他从青年人变成中年人,终于明白那种感情。
章梓轩拿出光谱测量仪,对准冰冻的人体。在薄膜的周围,有某种絮状结晶。这种结晶已经出现有几年了。当时结晶最先被他的前辈发现,让所有人都兴奋了好一阵子。这种结晶究竟是什么?
中心的所有人都很感兴趣,但是他们并没有方法取出来进行验证,只能通过频谱不断地比对研究,然而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宣布研究的结果。
而他的专业方向更多倾向于身体机理,对于色谱色相分析倒不是很擅长。
“老章,还没测好吗?”
仿佛小孩子做坏事被撞破,章梓轩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手一滑。测量仪只好和地面进行了亲密接触,发出一声脆响。
“啊……”他发出一声惊呼,急忙捡起测量仪,查看损伤。按理说,高精度的仪器一般都比较脆弱。
“没事吧,老章。感觉每次叫你,你都要惊讶好半天。我有那么吓唬人吗?”那人一把夺过仪器,往身上一扫,然后看着结果说,“没问题。”
章梓轩露出一个微笑:“没没……你总是突然出现。刘瑛,你说没问题我就放心了。”
刘瑛是中心近几年为数不多的新人。因为国家乃至国际上对人体冷冻的关注度下降,中心的福利待遇和研究经费早就在下降了。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年轻研究者都不太看好中心,即便招聘来的也是混日子的,唯独她干劲十足。
他很早就在怀疑她的用意,也许她和某个被冻的人有亲缘关系?但他从不去问,因为她不仅兢兢业业,而且在仪器设备方面有着很独特的本领。他发现自己的目光也总是落在她的身上,一旦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产生了好奇……
咳咳,章梓轩用咳嗽打断了遐思,说:“有什么事吗?”
她说:“忙完了赶快去开会,老大好像有好消息要宣布。”
“是吗?”中年人十分怀疑。怀疑是有道理的,因为最近几年中心宣布的最大好消息无非就是明年的奖金暂时不会下降。
她俏皮地一蹦一跳,走在他前面:“绝对是特大的好消息。”
中心的大会议室紧挨着体育馆。足够容纳1000人的大会议室,足够胜任任何类型的学术会议。但是,例外也不是没有。据说当年中心才建立的时候,各种国际组织外加政府官员还有学术界人士济济一堂。因为人数太多,前来听汇报的记者只能选择坐在地上。那一次建成汇报会甚至差点引起踩踏。
事后,中心的主任直抱怨说建小了,申请资金要求扩增。上头一听说这事儿,立马就批准了。但中心的大会议室又不能拆除重建,于是设计者想到一个好主意。把顶层的圆弧顶进一步加固,然后在墙上等地方加上悬挂的阳台式座位,仿佛音乐会当中的高级雅座。
而如今,空旷的大会议室很难再现当初的繁华。稀稀拉拉的研究者们和技术工人甚至厨师、杂务工、宿舍管理员一起并肩坐在前排。中心可能是国内少见的、成功实现职业零歧视的科研单位。
刘瑛去和姑娘们凑一块儿,而章梓轩和老姜他们坐一块儿。
老姜对着他说:“我说那姑娘不错吧,你要不试一试?我看你最近也总是看她,是不是有意思?”
“她,有点像。”
老姜拍了拍他:“像什么?人家姑娘水灵着呢,你梦想中的老姑娘早就面黄肌瘦了,能一样吗?再说你想要人家还不一定喜欢你。要不要我帮你去说道说道,我老姜的嘴,宇宙第一。我家娘们儿总说不担保、不做媒,可我这心思就是闲不下来。”
“得得,老姜你悠着点,嫂子在看你呢,看主任一会儿要说什么。”他已经看到孙主任了。
孙主任一瘸一拐地走上讲台,先天性的腿疾伴随他一生。他总觉得主任是特意没去人工再造,就是因为病久了,习惯了。
主任是一名典型的学者,但是绝对不是好领导。如果排除这些一贯印象,章梓轩对他可就没有其他了解了,因为他太过沉默寡言,而且在新成立的另一家国家中心有职务,除了开会之外很少和人交流,就算学术方面的交流也大多通过网络邮件。
孙主任拿出一叠薄薄的演讲稿,表现得像一名腐儒,但说话却是异常简洁:“今天,我说一件事。”
下面的人猛烈鼓掌,为主任开会的简洁叫好。
主任示意大家安静:“今年涨工资,加奖金。”
孙主任刚说完这句话,就感觉下面的气氛隐隐然有些不对,竟然连掌声都没有。他从厚实的仿古玻璃眼睛中扫视众人,发现众人的表情千奇百怪。
“头儿,我没有听错吧?涨工资还是奖金?”敢直接当面叫头儿的肯定是老员工,声音来自章梓轩旁边的老姜。
主任说:“涨工资。从本月开始,搞技术的每月加800,其他工种加500,绩效怎么加另算。如果成绩好,奖金也会浮动上调。”
会场爆发了一阵欢呼声,无论男女老少,几乎兴奋得互相拥抱。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老员工们差点以为不会有这一天来到。
章梓轩忽然想到一个月前才调走的某人,他要是得知这个消息会不会后悔呢?大概不会的吧,即便一时涨了工资也不能说明什么,反倒有点像是大家伙临走之前分家产的感觉。想到这里,他坐回了座位,停止了无意义的欢庆。
俗话说,事出怪异必有妖。
主任尴尬的咳嗽一声,阻止众人欢呼的感人场景:“中心里面有几个冰冻超过三十年的标本?”
标本?这个说法让章梓轩略微不满。他想也不想:“就一个。”
主任继续问:“小章,那超过二十年的呢?”
二十年?他搜索了一下记忆,发现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就在他尴尬得直挠头的时候,刘瑛替他解了围。她说:“一共七个,四男三女。其中一男一女被冰冻时还处于少儿期,有两男一女冰冻时已经达到老年期,剩下来的一男一女还处在青壮年。”
有人趁机查了一下数据库,发现她说得完全没错。就连一向面无表情的孙主任都表情大变,满是欣赏之意。如果不是知道主任的为人,大家伙都快怀疑他事先和刘瑛串通好的,故意要提携她呢。
可是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章梓轩在佩服之余也为刘瑛捏了一把汗。孙主任说:“带我去看看这些标本,所有技术员和我一起去,其他人可以散会了。刘瑛,你带路。”他特地把标本读成重音。
大家稀稀拉拉地跟着主任,一边讨论揣测大出风头的刘瑛将来会如何发展。大家走马观花,仿佛是进花园游览一般。不过,实际上他们对这里都太熟悉了,完全没有新鲜感。
刘瑛一边为主任解说各个冷冻人的生平。
主任最先在5号旁停了下来,从骨骼上就可以看出,那是一个男性。
刘瑛说:“5号,李存翰。他在发现癌细胞扩散后,不得不选择了冷冻。在他的人生中,最主要的贡献是为爱心基金捐款300万,当然,这些钱也主要是他父亲的。”
“所以,他实际上是个富二代。”主任眯起了眼睛,眼中有精光闪过,“刘瑛,一周内去民政部调查一下,他是否还有亲戚在世,如果在世,情况如何。”
她连连称是。
而章梓轩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不舒服,说不清道不来的不舒服。
最后,所有人都站到了最后一个标本面前。那是所有标本里面最美的,即便是被冷冻,她的体态依旧完美地保存了下来。章梓轩再次看到了她,同时听到同事的闲言碎语,总有种她的休息被打扰到的荒谬感。
孙主任再次问话,而刘瑛回答。
她说:“11号季潇湘,女,被冻时25周岁,青年艺术家。她是自愿参与冷冻计划。她在申请中写道,冷冻,仿佛凝结了时光,保留住美。被束缚住的女性身躯,仿佛在爱情和现实中挣扎的女性。总之,她觉得冷冻也可以是一种行为艺术。”她的声音就像一盘冷水,把章梓轩从遐想中唤醒。
一个健康的女性,参与冷冻研究计划,即便是在外国也是无法想象的。在场的人大部分都知道,当初中心同意接收她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和争议。有很多后来看起来很荒唐的事情,在当时却显得正常得多。
孙主任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喃喃道:“有争议的人啊……那么她的家庭情况,你去查查。”
刘瑛却没有答应,而是直接回答了:“她已经没有直系亲属,应该。虽然有一些旁系亲属,但已经移居国外。”
“这样啊。”主任很满意,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很合适。”
章梓轩仿佛感到了一股寒流,究竟什么很合适呢?刘瑛又是怎么能对她如此了解呢?而且唯独是她?
众人回答会议室。主任的话如同晴天霹雳,掀开了整个中心的和平安宁:“我们要解冻标本。”
一时激起千层浪。老资历的研究者们第一反应就是:“千万不能啊,技术还不成熟!”
孙主任面色淡然,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们会这么想:“以现在的状况,难道我们在几十年后就能有技术解冻他们吗?”
众人无言。
主任用目光扫视众人:“我当主任不合适,就是瞎子都看得出。我不多废话,这是中心的大机会,但也是挑战。上面的人在整理材料时突然想起了我们,如果这两年做不出成绩,那中心可就真完了。”
“怎么做出成绩呢?”某人追问。
主任扫视我们:“解冻,起码必须解冻一个人。”
所有人无法理解解冻为什么是大机会,除了刘瑛。只有她一脸淡然,看不出表情。
主任点头,仿佛给大家打气:“对,解冻。而且,我们有一到两个很好的目标。”
天呐!章梓轩感觉心脏嘭嘭地猛跳,他忽然明白主任的用意了。那一到两个很好的目标,肯定包括他的女神——11号。
主任补充说:“青壮年,身体会比较好恢复一点。我们中心研究了几十年,理论上可行的方案也是有的。”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章梓轩口中干涩,有种想说话却说不出的感觉。
主任不在意其他人的眼神,继续说:“我特地做了几轮模拟,肯定没问题的。”
所有人盯着主任看,这一盯让他的老脸突然刷的红了。他急忙补充:“肯定能行。”
终于有人跟着附和,坐在前排的老黄说:“嗯嗯,应该能行,你们说是不是?”
章梓轩终于忍不住了:“什么叫应该能行?主任,请把你做的模拟,方法、数据、过程给我们。我们需要几天时间,会同医学专家检查一下才能确认。”
“老章你别不懂事,主任在这方面可是权威专家,他懂的难道能比你少?”老黄阴阳怪气地说着。
章梓轩横了老黄一眼,没有理他:“主任,我不是怀疑您,但老实说,我看到过的任何方案都没有切实的依据。我很好奇,请您解答我的疑惑。”
主任的脸由红到青,由青到白:“老章,今天你的状态不对啊,刚刚问你话,你都没答出来。现在和我扯什么切实的依据,如果需要依据,解冻一个不就有实验依据了吗?”
“可是……如果选择的方法不对,解冻出错,里面的人就永远都活不过来了啊!我们怎么能这么对待他们呢?”
主任冷冷地说:“我说过了,它们都是标本。”
“标本?”章梓轩突然有点站不住,他缓缓地往后退,“不不,不是标本。他们还是活人!”
老黄一把架住他,说出了大实话:“老章,你今天是中邪了吗?它们从来都只是标本啊。从签订协议的那一刻,他们的生命早就不属于自己了。他们就是下了个赌注,但是我们从来没保证过,一定能让他们活过来啊!”
章梓轩一屁股坐在地上,狼狈不堪。他转向最后一个可以指望的人:“刘瑛,你认为技术上解冻有可能成功吗?”
刘瑛很肯定地点头:“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