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龙有着深褐色的眸子，长而有力的肢体上覆盖着一身洁白如玉的鳞片，锋利而坚韧的龙爪将我攥在手中。而我已经没有太多气力害怕与思考，我丢失了最后的意识。
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似有不甘，咬了咬嘴唇，“那你相信我吗？我见过龙。”
我挣扎，呼喊，在浪潮之外，海岸边的人群在眼中如沙粒般细小。我溺水了，越沉越深，视野充斥着不断涌来的蓝色。
她是龙，亦是我。
我从地上升起，摇摇晃晃，腾跃到夜空中，大量的雾气聚集在我的周围缭绕成了云雾，就像一滴墨散尽在水中。我追逐着月亮，那个呼唤我名字的方向——这个瞬间，我感觉我像第一次扑腾在泳池的学游泳的孩子。但我渐渐发现，呼唤我名字的方向，并不在月亮，而在我的身上，我扭头看去——她正在我的身上。
我被这个谜团再一次卷入深深的梦境里。这一次，我是那个在海中练习游泳的孩子，我越游越自信，从浅水区划进了深水区，还不懂得分配体力的我就在深水区的边缘腿部抽筋。
我不再搭话，窝回铺上，打开手机搜索与龙相关的资料与传说，隐隐约约就又睡着了——人的好奇心是生存下去的驱动力，而好奇心于那时的我，就是想揭开那个谜团：这个世上有没有龙？
毕竟这是一种仅存在于传说中，谁也没见过的生物，不可证明，虽然从逻辑上，也不可证伪。
“你相信有龙吗？”，她用有些期许味道的口吻问我，而在我听来却没头没尾，我还在想故事与问题之间的关系，“是个谜吧”，我不置可否。
她讲完这个简短的故事后是一片语焉不详的沉默。宿舍里到了该开灯的时间，窗外充满雾气，窗楣上的月亮明灭可见，月光顺着窗格倾泻了一室。
“哦，太可怕了。”
“我刚醒”我顿了一下，“刚刚，我又梦到龙了”。说完这句话，我意识到了不对，我为什么要说“又”。
“已经二十一世纪了，没有确切证据能够证明龙的存在。”我顿了顿，接着说，“至少我确定，我没见过。”
下意识坐了起来，水汽覆盖在窗户上，朦朦胧胧隐约看得到月光，夜色正浓。我仔细的看了自己的双手，揉揉脸，起身倒水喝，黑暗中不小心打翻了杯子，上铺听到声音翻了身，“还没睡？”她问我。
这是她真实的样子，庄严而唯美，就像我第一次见她那样。
那之后，我向外仰视繁星点点的夜空时还能记起初次与她相遇的情景，当时我还不知道她是龙。
“其实龙这种生物，像草履虫感受不到二维世界，蚂蚁无法触及三维世界一样，大多数人类也无法理解龙的世界。也有例外——只有信念特别纯粹的人才能看到，换言之，只有你相信她，她才会存在，就像你坚信你本身的存在那样。”
又转一周，已经同带子一样了。她很惊讶，听到空中一声霹雳，蛇从水面扑腾而出，在空中蛇行越来越大，天上的黑云像一顶盖子，她看见云中矫健地翻腾着一条龙，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那时候，在念书。她是我的舍友。我在下铺，她在上铺。有一天，她从上铺下来，问我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龙。
“你知道吗，这世上很多东西都一样，你信它就真，你疑它就假。它的存在取决于你的信任与否。”
“嗯...做了个梦，好险。”我缓了缓，说：“这个梦，和我之前的经历好相似”。
在俄罗斯的某个地方，有一条恶龙，每年要求村庄献祭一个处女，每年这个村庄都会有一个少年英雄去与恶龙搏斗，但无人生还。又一个英雄出发时，有人悄悄尾随。龙穴铺满金银财宝，英雄用剑刺死恶龙，然后坐在尸身上，看着闪烁的珠宝，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最终变成恶龙。
“我在海边溺水，然后...涨潮把我送回岸边。”
“梦到什么了？”
我小时候救过龙，可他们说我是救了一条蛇；我亦被龙所救，可他们说我是因涨潮而得生。他们不相信有龙，自我否定，而我在久而久之的熏陶影响下也否定了自己的经历与记忆，不再坚持，转而选择妥协。
她渐渐变得透明起来，与此同时一种巨大的犹如玻璃般质感的龙形象从她身上升腾出来，由虚幻到真实，一点一点实化，从龙角到鳞片，越来越真实。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种接近谜团漩涡的预感，这个谜好像就要在我眼前展开，可我却没什么底气进这个漩涡中心去看看——首先我和她实在不熟，我甚至不知道她对这种古老神话故事感兴趣，其次在社会发展到互联网时代的今天我的大学舍友说她见过龙，并请我相信...就算，我是说就算，龙真的存世，也不过就是熊猫老虎般的存在，我不感兴趣——我该怎样礼貌地回避这个话题呢，她也在短暂沉默中等待着我的答案。
接着却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拽离水面，腾空入云，那是龙。
“嘿，我梦到过。”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她，这是一个取巧的答案，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但她似乎特别兴奋，就好像她真的发现了龙一样，给了我一个莫名的拥抱。
我一下子惊醒了。
“做噩梦了？我听到你说梦话了。”
很久之后，当我遇事犹豫难决的时候，我确信我还见过她：在徘徊不决的考场，在迷茫无助的职场，在孤独静默的夜晚，她会冲我眨眨眼睛，深褐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带着笑意的狡黠。
我思考着这些画面，陷入了更大的自我怀疑中。这些——救龙也好，被龙救也好，分明是我经历过的画面。我以为我忘记了，可是并没有，这些记忆远比想象中清晰。
说着她抱了抱我，接着她讲起了她的梦：孩童时的她在玩耍，在家旁的溪边与伙伴戏耍，蹿来一条小蛇，像蚯蚓那样细小。所有玩伴都在喊打，尖叫，百般折磨，她却把蛇救下，用清水洗净，捉来昆虫喂养，蛇在水中忽然旋转了一周，变得同指头一样粗；
虽是上下铺，可平时相交不深。我对着她摇摇头，侧过一个身位，不知道她想要跟我说什么。她兀自坐下，白皙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她要给我讲个关于龙的故事。当她开口的时候，我发现这个故事有种魔力，我再也没办法忘记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坐在我的身边关切地看着我，天快亮了。
尼采有句话，“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这个故事就是勇士与龙的故事。
没想到她说，我也是。
我当晚就梦到了龙。
最终消失在黎明来前的茫茫夜空中。
我就是那条龙，从宿舍窗中爬出，攀爬在宿舍楼的墙上，就如一条包裹在柱体上的丝带。雾气又氤氲在四野，月光下，我能看到自己长而有力的肢体，泛着银光的鳞片和锋利而坚韧的龙爪。忽然，在空荡荡的寂静中，响起了歌谣般的呼唤，那是我的名字，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相信我。”她如此说道，带着满足又回上铺去了。我耸了耸肩，躺在铺上看了眼窗外雾气渐渐散去的夜空，寒光荧荧，繁星点点。
真的有龙吗？这个谜团如同今晚的月色淌进了我的心。
我猛然想到她说她看到过龙，而那龙就是我？这种荒诞的想法是可能存在的？假如不是在同一个寝室，假如我之前直接否决掉她的问题，假如我们之后没有继续对话，或许在这思考这种可能性的就是另一位同学了……我是个有胳膊有腿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我却因为一个梦而产生动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