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境恒进来的时候,栗梓正在擦干最后一个盘子。
纤细的手指浸了水,透出淡淡粉红色,像雨天垂挂欲滴的水珠,渐变地折射出樱花树色彩。
一年前,夏境恒反复劝说,使得栗梓就职家庭主妇。对于这份职业她说不上喜欢,也算不得讨厌。
栗梓不是太有雄心的女性,当初那份工作很辛苦,收入更是微薄得连夏境恒十分之一都不及,即便执意不肯辞职,恐怕夏境恒也会动用关系,将她调动到一个比主妇还闲散的闲职上,免受劳神劳心屏幕辐射之苦。
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呢?在旁人看来栗梓的婚姻很美满,复式公寓,钱财阔绰,如果还缺什么,那便是按照计划来年她和夏境恒将要一个宝宝,以了公婆心愿。
放弃卑微的工作与梦想,换夏境恒每天回家都有她亲手做的饭吃,能穿起她熨得笔挺的西服匆匆离开,而不至于粘一身洗衣房的味道,这是实在的事,栗梓心甘如饴。
就像这个早晨,她将二百余平米的房子清扫干净,又洗完了昨晚囤积到现在的高高一摞餐具,若非夏境恒提前回来,她还打算去洗桌布、浇花。
25岁的栗梓如一掬静水,也许会一如既往地平静下去,若不是被一阵风吹起了涟漪。
“辛苦了。”夏境恒一身笔挺的西装,暗黑的布料是绒绒的质感,显得昂贵厚重,看不到一星污渍或褶皱的痕迹,大手轻缓地放在栗梓肩上。
栗梓擦净一双手,十指犹似粉色珠玉一般,她回头,“回来了?”
夏境恒看到她的手不禁皱眉,“我们请个保姆便是,说多少次你就是都不肯。”
“外人不靠谱的。”栗梓淡淡一笑,栗色长发如瀑垂在橱柜前,光亮美好。
栗梓生得美丽温柔,却总给夏境恒若有若无的隔膜感。结婚两年依旧恩爱如昔的夫妇并不多,两人恩爱不减反而关怀弥加是好事,却不知何时起演变成了相敬如宾。
夏境恒没有先离开厨房更衣,而是将今晨得知消息带给妻子:“叶北辰回来了。”
“嗯……”栗梓声调低低的,有些不安。
“我们与北辰多年不见了,找个时间会会吧。”夏境顺理成章地提议。
“是很久没见了,他也许变了很多吧。”
“但你已经见过他了。”谎言被夏境恒温和地揭穿。
“什么?”栗梓睁大眼睛,惊慌的神情惹人生怜。
“马桶盖,那不是我们的习惯。”夏境恒耐心平静地解释。
栗梓和夏境恒都有轻微的强迫症与洁癖,但夏境恒的逻辑推理能力显然比栗梓高得多。
“这是你的家,你这样辛苦操持,本该由你做主。”
没有预料中的质问诘责,夏境恒轻轻地拥住呆滞的栗梓,“你的客人,我更不该过问。”
2
不是没有犹豫过,接起电话的一刻,栗梓确实产生了深深的愧对夏境恒之感,而在一种难以言表的理由驱使下,栗梓却也确确实实在家中与叶北辰见了面。
叶北辰变了很多,曾经挑染成缕缕红色的短发变成了及肩黑色中长发,面孔褪去了少年时的黝黑,鼻梁高挺,棱角分明,平添了成熟的味道。
与夏境恒一贯的西装革履、精致优雅截然不同,叶北辰出现在楼梯下时,身着帅气随性的咖啡色皮夹克,墨绿色迷彩背心,隐隐约约看得出时常健身的痕迹。
尽管用不到,叶北辰的胸前还是挂着沉重的相机,仿佛它是这身搭配不可或缺的部分,能带给他风尘仆仆与行色匆匆。
有那么一刻,栗梓顿感茫然,自已竟与这样两个迥乎不同的男人产生交集。
而她太卑微,似乎注定只配懂得油盐柴米,没有夏境恒的自信沉着,也做不到叶北辰的自由洒脱,他们的世界离她太遥远了。
谈话的内容令人失望,中规中矩,枯燥平淡,一如故事的开头。
叙罢期年际遇,临走时叶北辰忽然发问:“杂志社的工作,为什么不做了?”
“两年前辞了,境恒在公司够忙碌,不能让他每天面对一个没人照看的家。”
发觉叶北辰脸色阴沉下来,栗梓怯怯地解释:“其实……是我自己不想做下去了,收入微薄,时间也不自由。”
“他知道吗?”叶北辰冷冷地发问。
“什么?”栗梓一时不解叶北辰指的是什么。
“他夏境恒,知不知道你曾经多想要这份工作?”
叶北辰抬高声音:“他们夏家自然不缺钱,高中毕业他去了外省,之后又是英国,这段时间他对你又了解多少?”
“栗梓,你根本不是这么容易甘心的人。”
叶北辰微微昂首,低垂的几缕长发便退至肩际,他按下电梯按钮,做了一个不送的手势。
两扇金属门渐渐合拢,留下夹克衫拉链与相机外壳碰撞的清脆响声,还有那平静中掺杂着失望的话。
栗梓,你不是容易甘心的人。
栗梓怔怔地立在楼梯间,手中拎着一袋打算扔在门口的垃圾。
那个不容易甘心的人,真的是曾经的自己吗?
叶北辰说得没错,因为那一年夏境恒远赴外地读书,少年叶北辰常常站在旧楼的天台,看着栗梓从别墅区走出,娇小的身躯背着大大的旅行书包,包带几乎垂到脚踝。
她一直沿着大街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叶北辰知道那里有一家影楼,栗梓整个暑假在那里学摄影,尽管准高三的生涯必定不会悠闲。
第二年栗梓高考落榜,那个暑假叶北辰依旧雷打不动地立在天台,却再不见娇小的身影拖着笨重的脚步出现。于是他敲开了栗梓家的门,意料之中地被她的家人拒之门外。
身上的T恤印着大骷髅头,发白牛仔裤破了洞,叶北辰孤零零地站在成片的别墅群中,染红的短发在太阳下格外显眼。
3
住别墅区的大都是富裕的人家,却也有例外,栗梓一家便是这片物价高得让人扶额的地区里的例外。
栗梓的父亲是商人,生意时好时坏。所幸与夏家故交,能够经营下去也多亏了夏境恒父亲的帮助扶持。
栗梓也得以居住在这片光鲜的街区,记事起,她便与夏境恒做了邻居。
彼时的夏境恒白皙,很瘦,个子也在同龄人中显得格外高,说话总不经意地带着各种手势,大人们便笑着说他像个领袖。
幼时每个放学的下午,栗梓都在与夏境恒嬉闹中度过。
栗梓记不清是从何时起,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不再满足于毫无意义的玩闹,却迷上了读书。
夏境恒的书柜很气派,比他的个头都高,他不是没试过让栗梓也一起读书,栗梓好容易安安分分坐下来,没读上几页,脑袋瓜里便满是问题。
“什么是至交?”她抬起头,微卷的小辫在肩头摩擦。
“……”夏境恒沉吟着,想出一个最容易理解的解释:“朋友,最好的朋友。”
“比如我们,算不算至交?”栗梓来了兴致。
又一次被打断的夏境恒耐心地放下书本,手上少了样东西,便不经意地打起手势来。
“这样用似乎不合适,我在书上看过一个更好的词。”
“什么?”
“青梅竹马。”
“那我是青梅,还是你是马?”
“……”
“栗梓。”夏境恒沉痛地唤出她的名字,白皙清秀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凝重,“太阳很好,我们还是出去玩吧。”
光阴剪碎了夏日的绵长,只留下星星点点的印象,而这,只是栗梓与夏境恒童年的无数午后中,普通而恬淡美好的一个。
也是在另一个这样阳光如濯的午后,另一个男孩出现在了这幅图景里。
他与栗子差不多大,穿着脏兮兮的迷彩外套,镇上这样的男孩很多,但没有富家男孩,比如夏境恒,就总是像模像样地穿着父亲带来的一件长款英式外套。
栗梓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同龄的男孩,还有他身旁的夏境恒。
栗梓想挪动身子,却感到整条右腿剧痛,这才想起,夏境恒下午放学就回去读书了,她独自在喷泉边玩耍,不留神滑倒在地,醒来时便身在病房了。
栗梓看看窗外,暮色沉沉。
栗梓想,还好当时及时磕昏了过去,并不觉得怎么疼,现在却动一下都痛得要死。
夏境恒见状,连忙伸出手臂笨拙地阻止,却与另一条细瘦的手臂相撞。
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苏醒的栗梓身上,夏境恒差点忘了病房里还有一个陌生人。他抱歉地对陌生男孩笑笑,向栗梓解释:“是他发现了你,我当时正好路过,我们一起找来大人把你送到医院。”
另一侧,栗梓的母亲也对男孩投去感激的目光,因为事务繁忙,父亲并未能来,母亲看到栗梓醒来无恙,起身去买拖延了几个小时的晚饭。
栗梓慢慢舒展眉头,从疼痛中舒缓过来,她想要分散一下注意力,一定神,目光便聚焦在陌生男孩的脸上。
男孩被看得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抿抿干涩发白的唇,黝黑却轮廓挺好看的小鼻子下,还有被拭去的鼻涕的痕迹。
“你叫什么?”栗梓哑着声音,挤出一句话。
“我叫叶北辰,你呢?”男孩有些拘谨,却很有礼貌。
“我叫栗梓。”栗梓依旧久久望着那张黝黑的小脸,若有所思。
“你的名字,很好吃。”看似木讷的男孩,有一点狡黠地微微笑了,一旁的夏境恒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栗梓刚刚含入口中的水就这样喷了出来。
她本以为他会说的是“很好听”。
栗梓的名字没什么良好的寓意,她怀疑父亲取名的初衷,只是不想浪费他们家这个罕见的“栗”姓。
“我是可以吃的那个栗子,你的名字又是什么?”栗梓腮帮鼓鼓,赌气地发问。
“是北极星呀。”叶北辰笨拙却善意地笑着,不整齐的牙齿分外洁白,“妈妈取的,夜晚迷路,看天上的北极星可以找到方向。”
栗梓的母亲回来了,热情地招呼叶北辰:“小同学,饿了就一起吃吧,从下午一直帮忙到现在,辛苦你了。”
叶北辰摇头不语,向栗梓和夏境恒摆摆手,这才清脆地道声“阿姨再见”,要开门离开。
“你认得回家的路吗?”看到暮色渐黯,夏境恒关切地问。
叶北辰的脚步滞了滞,“认得。”
他回头,将脑袋扬起,浅浅地笑了,脏兮兮的脸上,笑容却如日光濯濯。
栗梓忽然很好奇,这样有着一个好听名字和明亮笑容的男孩,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哪一个微茫角落?
而为他取这个名字的人,又是怎样一位平凡的母亲呢……
窗外,夜幕四合,华星璀璨,七星长勺尽头,一枚北极星犹为明亮。
4
栗梓知道,北极星是亘古不变的,那个叫叶北辰的男孩却不是。至少在她的生命里,他只是万千流星中转瞬即逝的一颗。
栗梓出院了,这之后,她再也不曾见叶北辰,生活复归于平淡。
栗梓有一种那个叫叶北辰的男孩就这样从人间消失,变成天上一颗星星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