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往事:一个美国人的四川话

2018-12-26 22:33:48

世情

Youknowthepreacherlikethecold

到了国外我们也就年节互相问候,然后就是今年,春节他从广元回北京之后,我们俩视频聊了一阵。他村官三年履职完毕,很顺利,进了通州地税,现在暂时住在运河公园附近单位的住房里,每天骑共享单车上班,个人和时代与时俱进,踏浪前行的感觉。

他说:“我在北京随便干点什么也比家里拱地强。自己是大学生,做农活被村里人说怎么大学生了还下地,不干活,又被人说,大学生了就不下地了。”他告诉我,接下来那些人小声跟自己的孩子说:“你张伯伯家啊,真是辛苦你张伯伯一个人了。”

“不。”苏武牧羊一样的坚定和决绝,好在通州不至于“啮雪,掘野鼠去草食。”

我心想:通州发展真快,都有商圈概念了,紧追朝阳啊。然后跟他说:“我认识你的时候,朝阳区四惠附近也才两万吧。”

他说:“不会,忍耐才有,因为过程中要很平静,很笃定,像老家种稻,肯定不能靠天收,要饿死人的。”

我说你要在这里待三年啊?

Onsuchawinter'sday

张鱼是我大学同学,四川广元人,家在广元四县外一个村子里。他说:“要不是我家人还在那里,我一辈子也不想回去。”

我蜷在沙发上,很想感慨一些时代、浪潮、命运之类的,可以笼罩生命的大词,但是眼前的张鱼又让我把这些词咽了回去。我大学同学从上学时就信誓旦旦留北京的,毕业之后几乎一年走一波,理由无外乎是难忍的房价常常让奋斗无望,可是我的朋友张鱼还是留了下来。

最近又消停了,但下个月再来一次也不奇怪,因为某个新政策,某个新楼盘,某个人以第一口吻讲了一个心酸故事等等,像每月的痛经一样,难受得让人再也不要做女人了,可大姨妈还是每月都来,女人每月都要忍受并且痛苦地抱怨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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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白天办公,事情很多,村里不断有人找上来,各种文件批复,还有日常答疑,除此之外还要参加基层党建培训学习和传达精神等等的。第二天早晨,他骑着电动车带我去村后边的麦地里转。天不热,很清爽,六月麦熟,“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我要发票,我不信,你也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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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国外,身边少有中国人,毫无春节气氛,唯一能明显感觉到的变化,可能就是华人超市里火锅底料、速冻饺子之类的销售量大涨。想着国内拥挤的火车上,各种方言土话喧哗,埋头在康师傅桶面的返乡人,还有一旁边叽叽喳喳的小孩子,爸妈用叉子叉起来一截火腿肠,哄不动,孩子可能还是叽叽喳喳。

我又邀请他去海淀。

不知扯了多久皮,我跟看两个抵角的甲虫一样,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老板说打折送饮料都没用。最后老板娘去隔壁一个餐馆要了发票给了我们,才算是结束了。我跟张鱼说,我一般都是一瓶可乐或者和其正就被打发了,抱着屁颠就走了。

车厢内贴着站名,就差在前边注明一个无穷函数了,排列如同银河延展,其中星星数不清。

他离开广元的时候,家乡村子里出去打工的多了,庄稼地里也不太有人照料了。回去了要么没事做,和家里院子里的土狗大眼瞪小眼,要么就是看见自己小学初中同学抱着孩子。男的抽烟,女的喂奶,趿着拖鞋从自己家门前路过,“叫张叔叔!”端直了自己怀里的孩子,或者抓起孩子藕节一样的小手举起来。

我搀着他,打了车,他一直拧着眉头,斜躺在出租车后座上,捂着肚子,像一个坐在战壕里受伤忍痛的士兵。到了医院,我一通忙,一直到了晚上,学院里的一个老师也过来了,看见他躺在病床上,还是很虚弱。

“再考公务员,大学生村官在北京市公务员录取中优先。”

他大学四年暑假从不回家,只有一年一次的寒假,为了完整社会礼仪似地回去一次。想省车票钱可能是其一,另外对他来说,家乡的夏天只有干不完的农活。他是家里的老二,姐姐夏天也得带姐夫回家帮忙,家乡夏天的记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三十晚上的案板——不得空”。

Onsuchawinter'sday

我们虽然在一个学院,但彼此不熟,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点头之交。有一年夏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他打来的,问我在不在学校,他说他在校医院,但要转去朝阳医院,问我能不能陪他去。我也没明白怎么回事儿,赶紧跑去找他了。

Alltheleavesarebrown

他告诉我说要买房了,单位建的,符合条件的两万一平就能买了。我问他现在通州多少钱一平,他说看地段,均价破五万了,靠近地铁和商圈的可能再贵点。

厨房在平房隔壁,异常简陋,门上没锁,用绳子拴着,屋里没自来水,要去院子里用桶拎。连着一个铁皮大棚,下边一个电动车,说是单位配车。做饭的时候一直有蚊子咬胳膊咬腿。吃完饭,我问卫生间在哪儿,他一指,院子里另一个角,给我一个手电筒,说:“小心点,没灯,另外旱厕,做好准备。”

“之后呢?”

“我不骗你,真真没有了,大兄弟,你要是昨天来,肯定有。要不这样,你下次来,我补给你。”

他学法律的,告诉我这专业要想留北京拿户口,至少要硕士学位,大的律所才可能有户籍名额(我忘了啊,可能有误),可他没办法再花三年时间读研究生了。

他在村口等我,我走上前去,像爬雪山过草地破围剿,好不容易长征完成抵达陕北之后,见了刘志丹同志的红一方面军,我用力地握住张鱼的手说:“同志,下次去我那儿吧,海淀。”

想起来这几年通州副中心,京津冀经济圈,还有最近的雄安新区等等概念,也难怪房价涨得快了。

“他们的脸和肚子一年胖一圈儿,我要不是一年回去一次,都不一定认得他们。干完活儿就打牌,现在还有打电脑游戏的,怀里抱着孩子也不耽误操作。”他说起家乡原来的同学朋友,“我好不容易出来,不回去,待在那里,外公死独儿——没得救的了。”

“没事儿,你怎么了?”我看他的样子自己是站不起来了,我坐他旁边,“去(学校)北门搭车吧,你能走么?”

我问他:“你吃什么?旁边就是工体南路和南三里屯,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想起来那年一起吃饭要发票的事情,心里想问:你多少年前就预料到你会在通州地税工作么?还想问他春节之后,北京冬天的天空是否还是灰霾。

“不。”

Onawinter'sday

他就住在村委会里,村委会有两间平房,一间书记村长办公用,另一个大房间做接待室和公共办公场所。我看见一个墙角蹲着一个铁皮文件柜子,一个抽屉外边贴着一个白色黑字标签“计生用品”。

我说:“奋斗会有成就感么?”

上个月的时候,网络上又是一阵北京房价上涨、房子难买、离北上广的各种消息和文章,议论嚣嚣。

村里无论大小见他都很亲切,喊他小张,经常有人从自家地里拔了葱蒜或者其他菜蔬,路过村委会门口的时候给他放下几把。

然后那女的在我们旁边给老板打电话,说有一桌客人非要发票,可是发票没有了,然后她把手机递给张鱼,“要不你给老板说?”

Stoppedintoachurch

他说:“是啊,合同就是这样的。”

Onsuchawinter's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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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ifornianDreamin'

然后话题自然就过渡到了怎么留在北京,人生两大难题——北京户口和房子。爱情都放在第三位,只要男男女女一起在前边两条路上努力,不愁碰不见。彼时他才大一,已经把这些事提上日程了,或者说,在他买了广元到北京的火车票时,终点站就已经永远停在北京了。

“他们都不在,就打给你了。”他说的是他的几个朋友,我们两个当时都算不上朋友。

“你打吧。”

“我骗你干啥啊?你们都是大学生。今天店里是真没有发票了,要不我给老板打电话?”她不说这句,我还以为她就是老板娘。

“就今天,我要发票。”

“真是今天用完了,小兄弟。”老板娘肯定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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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通州漷县镇龙庄,隔着旁边的觅子店和G103,就是河北香河县和天津武清县。我后来从朝阳搬到海淀之后,一次热心且作死地去找他,从四号线上车,倒一号线,倒八通线,然后上通9路(一种在北京城内已经消失了中巴车),司机和售票员可以是同村青梅竹马的那种运营方式。

Onawinter's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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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人要一直往上走才行,不然一辈子就完蛋了。我就一辈子,不想栽在农村老家,也不想栽房贷上。”

张鱼摇头不接。

他说:“是啊,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我问他:“现在什么感受,拿到房产证的话。”

里边一个小屋子,就是他睡觉的地方,大学宿舍大小,一张床,一个桌子,一个沙发。晚上他让我睡床,把沙发展开了他自己勉强躺下。桌子上一台电脑,网速让人发指,他说:“内网,办公用没问题。”没有娱乐生活,一心扑在工作上的觉悟。

然后就是考公务员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也没考。毕业时他报名参加北京市大学生村官选拔,村官三年之后可以拿北京户口,他入选且分配到通州。

“我要发票,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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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theleavesarebrown

Californiadreamin'

他说:“好什么啊,有什么好啊,想赶紧回北京。”

我说:“那挺好啊。”

附歌给通利福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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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节的时候,我发消息给张鱼拜年,问他最近如何。他说他现在在去达州的火车上,晚上能回到广元的家里。虽然消息都是文字,但还是能想起他不冷不淡的一张脸,对每年春运不冷不淡地抱怨,或者说,仅仅是告知,如果有人愿意听的话,那种态度就像他对自己的家乡广元一样。

他病好了之后,像是高原上受了喇嘛惠泽的藏民,对我异常亲切,时常跑到我宿舍扔下几包吃的,说:“家里带的,尝尝。”然后有一次请我吃饭,吃完饭他结账,要发票,老板娘熟悉地说:“发票用完了,今天没有了。”

我花了差不多快五个小时到了他们村口,同样的时间,从北京西站已经到河南了。被扔下来的一瞬间,感觉有些踉跄,下地站定,长吁了一口气。“lifeisajourney”,想象着几秒之后如同电视画面里一样,自己的行李会被愤怒且有力的售票员扔下来,砸到自己脑袋上,砸碎一个少年对城市、远方、爱情和生命抱有的热情和幻想。

Onsuchawinter'sday

然后我出国那一年,又作死去找了他一次,又是四五个小时,又是青梅竹马的司机和售票员,听他们家长里短聊一路。到了后半程,除了我似乎车里的每个人都能加入到话题讨论中,每个人都有一种“大通州”的亲切感和归属感。

Well,Igotdownonmyknees

那时候通州还经常被喊做通县,借了八通线才维持着和北京城物理空间上的联系。成为通利福尼亚,北京市副中心都是后来才有的事情,像团购、网约车、AI、VR、共享单车等等一样。一般群众当时都没看到苗头,更别说现在的燎原之势了。

“急性阑尾炎。”

AndIpretendtopray

Onsuchawinter's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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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校医院大厅的椅子上,看见他虚弱地躺在上边,脸色发白,让白T恤都有了色差。

HeknowsI'mgonnastay

他笑笑。

I'vebeenforawalk

“我感到羞愧。”回学校路上我说,“在正义面前无地自容。‘不必过分多说,自己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李镜合
李镜合  作家 微博:李镜合 公众号:whatever9495 豆瓣:李镜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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