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干爹

2018-12-26 22:20:48

世情

林老师并不是个陌生人。事实上,论辈分他是我的表叔,不过,大概需要“表”七八次才能表达清楚我们的亲戚关系。

每年的大年初一,林老师都会来给我爷爷磕头。爷爷受了礼,就会封个红包给他。

爷爷总是说,小林子,别跟自己过不去,开开心心过个年啊!

开学的时候,爸爸送我到校门口,说,死丫头,你给我老实点儿,我会让小林子看着你的!

那时我刚上初一,正是叛逆期开始的时候,我总觉得爸爸的这句威胁是我一切不幸的根源。其实我并不是个叛逆少女,我只是碰巧交了几个好朋友,碰巧她们都是叛逆少女,我就被“物以类聚”了。等我反应过来,乖乖女们早已对我敬而远之了。我有心远离叛逆组合,可是又不想被孤立,正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

爸爸的话无疑像个助推器,把我推向了离经叛道的那一方。

慢慢地,我、小雨和菲菲就成了一个铁三角。我们一起课、一起化妆,一起去滑旱冰、打台球,还一起去逛乌烟瘴气的迪厅跳舞。考试成绩公布下来,我们每次都包圆前三名——倒数的。

我惊讶地发现,爸爸不但骂人功力大增,还学会打人了。

有一天我带着伤去上学,被林老师看见了。他揪住我问谁欺负我了,等弄明白是我爸干的,他就跑到了我家里。不过年不过节的,我爷爷见到他可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提前老糊涂了,所以,他什么正事都没来得及说,就忙着张罗送我爷爷去住院了——心脏病犯了。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单独跟林老师说过话。我有点儿不敢看他的眼睛:两条极其浓密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还覆盖着厚厚的睫毛。

后来我数过,他的睫毛是双层的。眼珠子也黑亮得吓人,我总觉得这是一双属于绝代佳人的眼睛,只是长错了地方。

这种眼睛也是我们家族的遗传了,爸爸也是大眼睛长睫毛,可配了他长得随心所欲的其他部分,就显不出这眼睛了。最可惜的是我跟这么好的基因失之交臂,长了一双我妈妈的细长条眼睛。爸爸说这是丹凤眼,我看着遗像里笑得眼睛一条缝的妈妈,硬生生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我只在照片里见过妈妈。就在那年,爸爸告诉我说,妈妈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我的。据说她生我的时候是剖腹产,很凶险,只有力气说最后的一句话,那句话是:告诉女儿……可是没等妈妈说出下半句话,她就急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

爸爸这样告诉我之后,我没黑没白地琢磨着妈妈要告诉我的话,但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有头绪。

我把这件事告诉林老师,他听了半天没说话。

我们那时已经是好朋友了。

在他劝了爸爸不要打我之后,爸爸打得更厉害了,酒也喝得更凶了。一边喝,一边拿着拳头咚咚地往墙上打,我吓得心怦怦直跳。爷爷还在医院,爸爸发起飙来连个劝的人都没有。于是林老师就常常来我们家了,每次都是接到我电话急匆匆赶来。

林老师是我的体育老师。他身形高大,在国人还不知道健身为何物的时候,他就已经练了一身的肌肉块儿,我爸爸不是他的对手。每次我一哭着打电话,爸爸就说,又去搬你的保护神了?我看他能护你多久?啊?他还能住下不走了?

林老师一来,就把爸爸的酒抢过去倒掉,然后下厨炒菜,每次他都带半只鸭子来。有时候做蒸的,有时候做煮的,炒青菜佐餐。三个人两个菜,我的眼泪还没干,就坐在桌边大口大口扒饭。

吃完饭他就要走,我就哭着拉住他。每次都要这么磨叽好久,搞得不清楚状况的邻居还以为我们家天天上演生离死别呢。他就一直等到我洗漱完了,进了自己屋把门反锁好才走。他一走,我爸就在客厅里长叹一声,然后整个房间静悄悄。

我总想上厕所,也不知道我爸到底睡了没,不敢去。憋尿的毛病就是那时候得上的,总觉得没尿完,在厕所一待就半个小时,一出来又觉得有尿,再进去却只能挤上几滴出来。我爸因此又多了一个打我的理由:既嫌我费纸,又嫌我“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个毛病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工作后,有了自己的公寓才彻底痊愈。

我爸只在晚上打人。挨到第二天早上,我就安全了。在我上学去之前,他是不会醒的,就算我把门摔得特响也不会醒——酒精带来的酣眠要一直持续到中午。

我就常常趁那时候翻他的钱包。我爸的钱没数儿,他也不知道我还当过梁上君子。我也不多拿,唯一一次拿了50,提心吊胆了一个礼拜,他还是没发现。

那时我爸开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汽车维修厂,不能说是有钱人,但喝酒和被我偷拿还不至于让他破产。真正让他破产的是他的徒弟小邹。那人我见过,獐头鼠目就是形容他的长相的。不知他使了什么坏,我爸不得不以极低的价格把汽修厂转手给了他。

这下可好,我爸也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喝酒,大白天就醉醺醺的。

小雨和菲菲都有了男朋友,她们商量着给我也找一个,这样大家出去玩,我就不用当电灯泡了。

我气得跟她俩大吵一架散了伙儿。

孤家寡人的滋味儿可不怎么好受。虽然我没参与过小雨她们霸凌乖乖女们的行动,但是现在落单的我简直是乖乖女们最完美的报复对象。

有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去车棚取自行车,发现车座上被人倒了果汁,又湿又黏,我哭笑不得,真想得出来!

我想来想去,决定去找林老师,借他的车回家。

林老师住在学校后面的小平房里,那是单身教工宿舍。那时候他已经结婚好几年了,不知道为什么还住在这里,而且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的婶婶。不过这些在当时的我看来并不重要。

一推门,林老师正在炉子边儿上香喷喷地吃着一小锅羊骨头火锅,见到我,连忙招呼我吃。我也忘了借车,坐下就吃起来。一直到把他冰箱里所有的羊肉卷和其他能搭火锅吃的东西一扫而光,我才想起回家的事。

这下完蛋了!我想起爸爸前几天说过的话——晚回来几分钟就给自己几个嘴巴子,别让我动手啊,让我动手你不划算。

我算了一下嘴巴子的个数,顿时不寒而栗。

林老师骑着他的大二八送我回家,一进门,我爸脸朝下倒在门口。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场景我竟然舒了一口气。

送医院,态度恶劣的大夫让直接送太平间。

后来家族中就流传着我爸喝酒把自己喝死的传说,经年不息。林老师说是冠心病,他说,小萌,别怕,你爸去的很快,没什么痛苦。

后事也办得很快,一切从简。然后我被领到二叔家,一大家子人等着爷爷发话——自从出了院,爷爷就被二叔接走了。

亲戚们互相推脱着,都知道我的光辉事迹,所以对爷爷安排的“跟这个住两月,跟那个住半年”都很不满意。我更不满意,谁愿意看你们脸色!

我说,我一个人住!就真的一个人住了。

亲戚们周济我的钱按月到爷爷那里取。取钱的场景,我真不想说得太细。只有林老师,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没有被世界抛弃。

他开始整日地开伙,买了一只煤气灶挤进了公用厨房,管起我的一日三餐来。现在想想,我跟着林老师蹭了两年多的饭,竟然没有给他交过一分钱伙食费!

初二开始,爷爷每月给的钱明显少了,少到攒起来交学费都不够了。林老师帮我要了一间学校闲置的小平房,然后把我们家的大三居租了出去。这样,我大概就成了全世界年龄最小的包租婆。

我二叔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我的表姐曾经被小雨她们关进过学校的男厕所。

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坏人,比如说,他从来没想着霸占我们家的房子,来霸占的是小邹。

我的租客是一对儿卖玉器的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吓得要死,跑来找林老师,说玻璃全让人砸了。小邹仗着酒气,叫嚣说我爸早打牌把房子输给了他。

林老师把小邹打得住了院,自己也进去了,我在派出所被警察训得都忘了哭。

突然有个女人来了,远远地就跟这个打招呼、那个开玩笑,末了,说是来保释林老师的。我回头一看,是个熟人——迪厅的女老板!

第一次见她我就觉得她漂亮得不像真人,要是脸上的妆没有那么浓,肯定是一个大美人。大美人说她是林老师的爱人——我的婶婶!

婶婶见到我,也是惊讶得要死,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林老师天天给我做饭吃的事儿,不过她那态度让我觉得很亲切。

保出来林老师以后,她还请我们俩下了馆子,但是,从馆子里出来她就跟我们拜拜了。

林老师的右手骨折了——打小邹打的。他上了夹板坐在桌子旁边,用不灵活的左手把我炒的菜翻来翻去,最后筷子一扔:走,还是下馆子去。

我跟他走在街上,不知为什么很多人就向我们行注目礼。进了馆子,坐在靠窗的地方,又有很多人趴在窗子上张望。小城不大,过了一会儿林老师就揪了个熟人进来,问他瞎看什么。那人吞吞吐吐不肯说,林老师瞪起眼睛,他终于说:外面都在传你跟这个小姑娘的事。说着用下巴指指我,我一下子站了起来。

那人继续说,说你把人家爸爸气死了,还把人家房子占了。说完看着我,一副要充当点醒我的圣人的样子。

怕林老师的左手也骨折,我使劲按住他,那人终于跑掉了。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又是小邹干的好事。

那天中午放了学,我飞似的买了校门口好吃的酸汤米线,刚一路小跑(怕米线泡久了会黏)到林老师的宿舍门口,就听见里面在激烈地争吵着。

林老师骂着脏话,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脏话,惊讶得连米线的汤汁漏了一地都没发现。

就在那天我知道了林老师的秘密,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大人们都是心照不宣的,但对于那时的我,一个心智未开的小丫头,不亚于一个重磅炸弹——林老师患有不育症。

当然,这个消息并不是这么文绉绉地传入我的耳朵的,它穿着无数市井俚语的外衣,还裹挟着一些本来不需要透露的细节,听得我面红耳赤。

婶婶是来离婚的,她的态度强硬极了,爽朗的女中音也变成了尖利的女高音。

林老师说,你他妈不信我就算了,拿着,滚滚滚!

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门腾地被推开了,正撞在我的脑门上。婶婶攥着一张纸,见了我,两眼冒火,说,你就这几分钟也等不了啦?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她怪我偷听,就小声说,是米线要黏了……

她一声冷笑。

林老师冲出来,吼:快滚!

婶婶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汤怎么都洒了!林老师接过我手中的米线,说,那你吃没汤的这碗啊!

米线早黏了,不过两个人还是吃得呼噜呼噜,就好像刚才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只有无辜阵亡的几个相框躺在地上,才给了我几分真实感,觉得刚才发生的事并不是我的臆想。

过了几天,我去收房租,发现楼口贴着一张大字报,上面写了些什么相信你也能猜出来。房客说,我想帮你撕下来的,但是粘得太牢了,撕了半天只撕下来一个角。

我说,放着吧。

拿了房租,我把钱放在口袋里,背过身眼泪就滚滚而下。不过几天的时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长大了的标志就是知道了什么叫忧伤,什么叫无能为力。

快中考了,有一天,正上课,校长开广播叫我去找他。

我去了,一个女人坐在校长室里,穿着很长很长的米色大衣,头发是大波浪的卷。一看她的五官,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妈。来不及问她怎么又活过来了,我就被她一把搂住了,鼻涕眼泪都蹭在我校服上。

我妈带走了我,去了百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跟她还有她的新丈夫和新儿子一起生活——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我才是生活里新的、不能适应的存在吧。我想我不应该怪我妈,毕竟她是下定了决心跟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的。在得知我爸去世的消息后,也是第一时间来接我的,虽然这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就用了两年多的时间。

那几天林老师正好带队去省城比赛了,没有来得及跟他告别。

我把该留的东西都留给了他,想留封信,又怕落人口实,最后狠狠心就走了。

安顿下来后,想给他写信,又怕信落到不怀好意的人手里,毕竟我已经给他惹了太多的麻烦。

他的呼机我呼了几千遍,从来没回过我,有一年多我没见过他了。

我上了高中,人前人后,都装得像个乖乖女的样子,大家都很满意,这样很好,我就希望自己的存在感越低越好。

叔叔爱吃青菜,我就不下筷子;弟弟爱吃肉,我也不下筷子;妈妈爱吃鱼,我还是不下筷子。我努力咽着白饭,嘴角带着笑。可是这样还不行,叔叔的手第三次伸进我的被窝的时候,我就用藏起来的剪刀,狠狠扎穿了他的手掌。

我冲出门,把尖叫和咒骂关在里面。

那是个雨夜,我冲到大街上,一辆计程车挨着我的腿刹住了,不待司机开骂,我拉开门坐了进去,连夜回了小城。

出租车进了学校,我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林老师不在怎么办?

所幸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林老师付了车费,把我扶了进去。他给我的腿上凃着红药水,一边听着我的哭诉,他的手抖得厉害。

妈妈第二天就来了。她为自己的丈夫辩解,说是因为他听到了以前我跟林老师的事,心里难过。

现在想想,这是什么逻辑?心里难过会让人有猥亵幼女的欲望?可是我那时我的重点没放在这里,我声嘶力竭地告诉她:我跟林老师是清清白白的!

妈妈说:好好好,就算清清白白,别哭了,你哭得我头都疼了。

什么叫“就算”?我突然就放弃了解释的欲望,再也没有回到妈妈身边。

不过,妈妈对我的经济援助没有间断过,我到现在还是很感激妈妈的,就像感激一个素不相识的,却为我做了太多的陌生人。

我终于有钱了。

我向妈妈隐瞒了我那份房租的收入,包括林老师帮我存起来的部分,又向林老师隐瞒了来自妈妈的那部分。十六岁的我就已经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比钱更可靠的东西。

不久我就开始抽烟,慢慢地烟瘾越来越大,林老师并不拦着我。

他的朋友们来找他,第一次看到躺在他床上抽烟的我,都吓得要命。呵呵,谁能相信直到那时我跟林老师都是清清白白的!

我再也不解释了,林老师也任由朋友们胡乱开着玩笑。这件事慢慢竟成了我们一个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他们打牌,我就躺在床上背单词,互不影响。他们散了场,我早已睡着了,林老师就给我盖好被子,自己去沙发睡。他的大个头窝在沙发上真是要命。

半夜,我打开手电照着他,把烟圈吐在他脸上。他的睫毛动了动,呼噜也顿了一下。我知道他醒了,我的青春期来得太晚,这秘密的青春期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我上了大学。

断言我迟早要坠入歧途的亲戚们都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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