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近日,沉寂许久的天庭多了一件新八卦,顿时如烙铁入冰水,激起一锅鼎沸。樱花树下,恰逢落瓣季节,南风吹得正暖,四五个老神仙却凑在了树北,借樱花雨遮掩,三言两语窸窣了起来。
“兄台可曾听闻,前日凡界飞升上来一个仙者,被天君当场赐了战名,封为将军?”
“哦?未战便赐名,竟有这等事。”
“可不么,听说是凡界一个什么名将,最后一场战事里死得壮烈,正被苏元仙君自妙华镜中看个正着,赞赏有加,便向天君举荐了。”
几人啧啧感叹,这苏元仙君好清闲,这凡人将军好气数。
一个刚凑过来的小仙趁几位咋舌,赶紧插话:“此人小仙昨日却见过一面,实是气度不凡,莫说凡人,这般模样便是神仙里也难有几个可以相比的。”
几个老神仙又叽喳起来,一说长得好不能当饭吃,一说长得好不能当刀使。小仙觉得无趣,摇摇头便走了,于是话题又回到赐名上来。
“听说天君赏识他,赐名天字辈,择了几个好名字,他却一个不选,偏要自己定名,叫什么……天狼。你们说说,这——”
“真是狂傲之徒!”
一阵微风徐来,樱花纷纷而落。树后面南而坐的白衣仙君慢悠悠起身,手执碧箫拂去了肩上几片残瓣,悄无声息地离开。路遇仙娥皆恭谨唤他一声“苏元仙君”。
目光所及遥遥一个铠甲少年迎着他走过来,一根银色发带将一头墨发挽出精神爽利的发髻。右手提剑,左手钢盔,人未至眼前便是一个明媚笑意。
他站住步子,亦是含笑看着他。
气度不凡么,确实如此。
2
“天君命你去降伏穷奇兽?”苏元捏着玉箫的手紧了紧,难得地一次性说了十个字,目光似雪落在少年淡然如水的脸上。
“嗯,虽未得修为,但凡界里带的剑术还在,仙君不必为我担忧。”
担忧?也许吧。自己无喜无悲太久,已快要忘却这种滋味。他看着泰然自若的少年,沉默半晌,说出的却是:“我那里有壶好酒。”
少年的嘴角便浮上一点笑意:“待我归来,自当去拜会仙君。告辞。”
少年离开时,苏元忍不住回身去看那个与妙华镜中初识时分一模一样的背影。彼时的少年将军负着极盛的战名,手执上古名剑却邪,可谓所向披靡,却无奈生不逢时。国破前的一战,他一心求死,便是人间留不住。
很平凡的故事,在大千世界中每逢换代都会上演,可让他注意到的,却是此人的信仰。
此人爱剑,更胜爱国。
战场上剑被敌人夺取,欲以王水浇之,毁剑以彰显其无能。本有机会护着幼主逃离的他,却毫无犹豫地扑倒在剑上,用血肉之躯生生承受了无所不能化之水,换得一个死无全尸。
而那所谓的却邪剑,也在他身下化为一滩染血的液体。
不过是个痴惘人。
苏元回忆自己彼时心境,或许是可惜那张面目全非的俊俏脸容,或许是动容那个痴傻到绝无仅有的爱剑人,又或许是……愧疚。
因为那人以死相护的却邪剑,不过是他以假乱真的一个玩偶。而真正的却邪剑,却被他这个爱剑人夺人所爱,召唤上天做了他府中唯一的摆饰。
3
自从天狼将军上了天,天上的八卦便一件接着一件。神仙们酒桌上的谈资多了,于是酒喝得也多了,说得开心喝得也开心,酿酒的小仙数着白花花的银子,更开心。
今日的八卦,是那身受重伤血淋淋伏在天君面前复命的天狼将军。
“传说中剑术如神的将军,怎么会被一头凶兽伤成这样?”
立即有人不屑接道:“什么剑术如神,不过如此罢了。传言不足信。”
“听闻是天君为了考验他,故意在未得修为的时候命他出战。虽是仙体,没有修为也不过是一把凡人气力,怎敌得过穷奇这等上古神兽。能活着回来已属不易了。”
众仙听闻这一层隐情,纷纷惊叹,对这位便宜将军的态度略有转圜。
一位年长的仙者一直未曾开口,此刻却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依老夫看,此人当真是世间少有。苏元仙君果真明眸慧眼。”
众仙听出老者有话要说,又纷纷竖耳。
“老夫接真皇之命外出办事,恰路过穷奇兽所在的山头,有幸观得一战。”
众仙纷纷来了兴趣,催促着老者说下去。
“天狼将军与那凶兽甫一交手,便立分高下。虽未有修为,使得又是一柄轻薄的软剑,却仍是挥洒自如,一举一动十分漂亮。此等剑术,老夫生平仅见,生平仅见呐。”
众仙便七嘴八舌地插言:“那他又是如何伤成这般?”
老者蹙眉道:“说来也是奇怪。十几个回合之后,将军本有机会将那凶兽一剑毙命,却不知为何对那兽尾起了兴趣,剑锋一转,将一尾砍下。穷奇兽失尾后暴怒,将军又忙着去拾那断尾,这才露了破绽,让凶兽伤了个狠的。”
有人感叹道:“穷奇兽尾是凡间传言中的绝世珍宝,数万苍生求之不得。将军原是一介凡人,未曾见过天庭更为华美的宝物,于是便敝帚自珍了。”
有人疑惑道:“既是对兽尾感兴趣,何不将那凶兽毙命后再割尾?”
马上有人出言解惑:“传言穷奇兽死后,兽体会迅速消失,化作尘土。”
“那这将军冒死也要砍下兽尾,又是为何呢?”
这个问题,众仙猜测许久,却始终得不出答案。
4
将军府门前,苏元仙君左手拎着个酒坛子,右手握着从不离身的玉箫,用箫尾扣响了紧闭的大门。
开门的仙童还在嘟囔:“没听说我们将军伤重么,此时还来打扰——”看到是他之后,忙不迭行了大礼,恭谨道:“仙君驾临,将军候您多时了。”
推开屋门时,苏元下意识往床榻上看,本以为入眼将是个浑身染血、奄奄一息的少年,却不想床榻上只有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
书桌前,少年墨发未挽,素衣白衫端坐翻书,闻声抬头,便是一个愉悦轻松的笑意:“仙君来了。”
面色发白,唇上也无血色,声音不似平日中气十足,到底还是透着虚弱。苏元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他,他浑不在意地起身,一瘸一拐绕过书桌来迎他:“本该我去拜会仙君,却不想如今,只能劳动仙君大驾了。”
待他走近,苏元嗅到松竹熏香的气味中,似有若无地夹杂了一丝血腥。
两人在厅中的檀木雕椅上坐下,苏元将手中酒坛并玉箫一齐搁在桌上,惹来少年凑近细细打量。
“此酒不俗,泥封未启,香气已是扑鼻了。”本以为他会先注意到那柄翡翠细琢的玉箫,却不想少年的目光落在酒坛上便不曾离开,一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着让他忍俊不禁的光。
“伤在何处?”他勉强忍着笑意,不紧不慢地将酒坛往回挪了两寸,开口问道。
“背上被抓了一下,倒下去的时候,腿上让那畜生踩了一脚。”少年答得漫不经心,明显对酒的兴趣大些。见苏元迟迟不作表示,愣了愣,似乎想起什么一般抬头,一本正经道:“伤没事,可以饮酒的。”
苏元终于将方才忍住的笑意露了出来,点了点头,托起酒坛。
少年面露喜色。
那只托酒坛的手却方向一转,递给了一旁服侍的仙童:“收好,十日后方可与他。”
少年的脸一下子垮了下去。
苏元的目光扫过他的一脸幽怨,上移,见厅中挂饰不俗,竟是一张主人亲手所书的唐代名篇《剑》。
我有昆吾剑,求趋夫子庭。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
锷上芙蓉动,匣中霜雪明。倚天持报国,画地取雄名。
此处的昆吾剑,被他改成了却邪。宣纸上字体笔走龙蛇,颇有大家风范。
“你写得一手好字。”难得的赞赏之语,从苏元口中道出。
少年却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呢喃了一句:“十日,可要快些过去。”
5
这日午后,正是清闲自在,苏元独自于院中饮茶,门童却递了张拜帖过来,帖子上是他亲口称赞过的一笔好字,落款处工工整整写着天君钦赐的战名,天狼。
此时距离上次去探病,恰好过去十日。不消说也知道,是找他饮酒来了。
可是待少年长衫飘飘而入,他却发现他手上只一个包袱,并未见酒坛。
少年走过来,将包袱放在茶案上,抬手给他做了个礼:“许久不见,仙君可好?”
苏元疑惑的目光落在包袱上。
“饮了仙君的酒,特奉此物作为回礼。”
“全饮了?”千年的陈酿,便是个酒量不差的神仙,半坛也足以醉上几天几夜。
“是啊。”少年兀自坐下为自己添了杯茶,手稳而面色白皙依旧,丝毫不见醉意,苏元暗暗惊讶,往后还是多与此人饮茶为好。
“酒如何?”苏元伸手拿过包袱,随口问道。
“无法评价。”
“嗯?”苏元不解其意,抬头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
少年含笑道:“非言语所能描述。”
苏元了然,点了点头,这倒是个不露痕迹的机敏回答。
动手拆包袱,刚掀开一角,便有奇香自包袱中飘散出来,瞬间为他的院子染上沁人心脾的芬芳。
嗅到这股香气,苏元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想起近日听到的种种传闻,心里一沉,一凛,快速打开了包袱皮。
果然。穷奇兽尾静静躺在包袱里,末端穿孔,以丝绳系之,又连玉环,制成了挂饰。
少年将茶杯轻轻搁下,一向轻松明快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庄重:“在下见识短浅,做凡人时视此物为珍宝,却不想以命换之才听闻,在天庭,这本不算什么宝物。此番赠予仙君的,不是此物,而是我的半条性命。还欠仙君半条,来日必还。”
苏元缓缓摩挲着兽尾,油光水滑的皮毛熨帖在他掌心,许久,他抬头,笑道:“好,我收下了。”
6
又是一个多事之秋,各族异动频发,天狼将军领兵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一时间声名大盛。天君钦赐一柄通体发光的宝剑,据说是取旷世玉石,又请能工巧匠打造数年,雕出数百种样式,才从中择出这么一柄毫无瑕疵的剑。
以此剑赠他,取的是个命他常胜之意。他却一个转手,借花献佛送到了苏元仙君府上。
一向爱剑成痴的仙君捧着此剑不胜唏嘘,溢美之词似开闸洪水,令他大开眼界,原来此人竟能一次性说出这么多话。
半年前,他以兽尾相赠,虽是寒碜,他却珍藏至今。而如今,他已拿得出真正的宝物,也有了一身精纯修为,有了在天庭不可动摇的一席之地。
天狼将军不知道的是,这才是苏元仙君不胜唏嘘的真正情由。
“可欲饮酒?”
他见苏元赏剑赏得开怀,知道又有好酒可饮,于是忙不迭点头。
苏元拆人自酒窖中搬了两坛荷露酒出来,虽是今夏新酿,用料工艺却极为考究,连开坛都掐准了日子,此时饮来,最是天然妙味,令人如临仙境。
两人捧酒同行,寻了一处僻静湖边,席地一坐,开饮。
天狼将军的心思全然在酒上,苏元仙君的心思,却分了一半给他。口中品着酒,目光却总不经意间落在坐于身前的人身上。
征战之苦为那张原本因俊俏过头而有些似书生的白皙脸颊添了几分侠气,眉眼间的明快开朗依旧,却多了沉稳的大将之风。话语也不比从前多,一举一动乃至一个神色表情却都可达意,让一贯少言寡语的他也能觉得惬意舒适。哦,这个改变大概与征战无关。
是彼此的默契增了罢。
思忖见,酒盏已空,于是对坐之人倾身过来,添酒。